苏勒略一闭眼，欢颜知道他累了，就没再说下去，却不知道他掩饰眼中笑意。
两人静了一会儿，苏勒才睁眼问她：“能否麻烦你拿纸笔过来？”
欢颜想：要做什么呢？她没架子，立刻走去外间书桌上找来，还算心细，只把笔尖润湿，拿了一只空白的折页册子，厚厚的，不会透出墨来。她回到床边，简直习惯了，又在椅子上坐好，问苏勒：“你要是写信，也先写在这里吧？是不是秘密，不然我躲开些？”
苏勒想：你早晚是我的人。他忽然说：“你扶我一下！”
欢颜倒不怕“男女授受”，只想起他求亲的事，深感别扭。苏勒自己翻身，她怕了，连忙扶着他胳膊。他够着笔墨，就翘起嘴角，在纸上一笔一画写来，“又……欠……又……欠……”合成一个字，就是欢颜的“欢”！他连连写了几个，最后将她名字写来，“欢颜”，“欢颜”……欢颜已知不妙。他笑着抬头：“人家欠了你五贯钱？”
欢颜忽地退一步，把椅子带倒：“你……看出来啦？”
苏勒见她恼了，好似他欠钱一样，更笑。他的样貌远不如步辰鱼，但与欢颜年纪相当，此时抛开城府，倒如寻常少艾初识。他说：“失敬，几乎没认出才女！”
欢颜气得大叫：“啊——你知道是我，就不会真心说话了，我又不知道写得好坏了。”
思芹觉得太不像样，若非苏勒伤势太重，旁人听着都误会。她端茶过来，打断他们。
欢颜脸皮又红，退几步，拿出“敬而远之”的本事：“贝子善加珍重……我……不是为了你夸我才给你看戏本，我就想知道写得好不好……唉，现在完了……我……告退！”
苏勒没来得及拦，王家婆子都在外面叹气。欢颜不管不顾，举手擦着额汗，大步走了。他低头笑一阵，思芹看得呆了：贝子是一等人物。
还好她没把戏本抢走，苏勒暗自庆幸，吩咐思芹重新念来。思芹也听出来，大惑不解，凡人都以为才女是神仙模样。欢哥儿竟是内秀的？苏勒更想：要不是她这样没气魄，“文武双全”一点显不出，也写不了那样戏本！
太太身边仰容正在三层院里浇花，一回身，看见欢颜走马速度蹦进来，一头扎进屋里！她只道出了岔子，忙放下喷壶，到二层院子，远远看见苏勒躺着看书、心情颇佳。仰容大惑不解，腹诽而回：什么世道！
这天晚上苏勒装死，欢颜本不想出屋。二层院里呼声凄惨，她听不得，又跑来，叹息：个个平白走到我面前，然后死在我面前！
苏勒听她来了，等她走近，听她啜泣。他想：她虽然对我无情，倒讲义气。他故意不动，结果欢颜哭声大了，一阵阵呜咽。
她不管旁人怎么想，更不哭姻缘运薄，却哭他身世：“你为什么……老天为什么呀？我戏里都写了，就算有病最后也能好的，呜呜呜……我不是讨厌你，我不喜欢被人当成东西送来送去。你别死呀，就算你剃了头我也不会嫌弃你……呜……我们都是庶出的，还算患难兄弟的……你那么要强！”
苏勒想：你不知世道，心却灵透，知道我要强！小孩子没有功利心，比大人更知是非，就像你这样吧。
外面说太医来了，婆子才把欢颜硬拉出去。
苏勒想：差不多了！
第二天，苏勒睡醒就叫武士们过来，吩咐其中两个回府。老嬷嬷在府里点头，将手一挥，两驾大车直奔王淮宁私宅。王淮宁下早朝也赶回来，刚跟苏勒说两句话。贝子府的车就到了，一时间浩浩荡荡、珍玩字画络绎不绝。王家人看得呆了。
苏勒倚着床头，谦谦解释：“大人，我无故叨扰，聊以致歉。”
王淮宁虽有人奉承，还不见这样财力。他料不到：苏勒平时简约随和，出手竟比大顺若干王侯还阔绰。“这……”他本来有些施舍心态，现在低了头，难以置信审视苏勒。
苏勒滴水不漏：“我知道大人府里不缺这些，但我是个庸人，将来若替欢颜尽孝，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堪称憾事。”
王淮宁心道：你就蒙吧！我早知道你心深，没料到你还留一手考验我！他顿足大笑：“这是说哪里话！”
苏勒又低眉惭愧。
王淮宁想：我有这等“女婿”，如虎添翼。
苏勒道：“我们关外少年若喜欢一个女子，就千里到她的部族，让她全族信任，肯将她托付。”
那是百年前满人习俗，如今早不这样！王淮宁不分辨，心说：爱怎样怎样吧。你既然有本领，找机会带你到太子跟前细说！
这下不用苏勒讲明，王家人自会分清哪些送给老爷，哪些是太太、大小姐、两位少爷的，剩下关外细巧首饰足有两箱，珊瑚、翡翠摆件数不清，一股脑抬到欢颜屋子里。她正在哭：苏勒快要死了，如果还能听见说话，她该怎么说？她想让他最后时光开心一点。猛可里珠光宝气，自家下人神态古怪，接踵进门。欢颜莫名其妙：苏勒开始分遗产了？
事到如今，王淮宁不必说，太太也知道苏勒改成“通家之礼”，想自己整治欢颜太晚，扼腕叹息。王淮宁明白苏勒不死，就走了。苏勒直接差遣思芹请欢颜过来。
欢颜一路哭：遗产都分了，还活得成？她小时候就能护着素昧平生的三省，如今更是抽噎而来，进屋看见苏勒坐着，也不多想，站在窗边道：“我不要你的东西，我要你好好活着……”
苏勒自有仆役、部属忠心耿耿，外面的女子也曲意承欢。但欢颜不用任何理由善待他，甚至丢开一开始的嫌忌，却是独一无二的。他现在不再示弱，拿出当家男儿的担待来，道：“你别哭了，好好坐下。”若是通家世兄，他也可这么说，何况他们名分注定。
欢颜一时不查，眼圈红红坐下，只差问他：你有什么心愿未了。
苏勒直接牵她的手，翻开掌心问：“还疼吗？”
欢颜这才吃一惊，将手后缩。他力道虽然不大，气质沉稳，又受了伤，她不敢生扯。苏勒的性情原不肯服输。在两国朝野、天下大势面前，他都许胜不许败，岂会在女子面前甘心退让？他志在必得，又道：“以后不管要做什么，都不要冒失，跟我府里的老嬷嬷说一声。我帮你担着！”
欢颜从没经过这种事，更慌了，张嘴就想说：“我还是打算出去写戏赚钱！”但此刻苏勒意气纵横，震得她不敢开口。她一下明白过来：“你又没事了！”他送东西还是要她做妾！
她将手一抽，苏勒非泼皮，由她去了。
欢颜觉得自己又被骗了，气呼呼跑回三层院子，关门不出来。
苏勒知道她再不会来，吩咐打道回府。王家上下轰动，大张大致一路送他。他在车中安睡一阵，梦中犹想：虽说侧室，也是朝夕相伴之人，当然要驯服她，直到合我心意。他脑海中景象辉映，欢颜一笑一颦固然可爱，但巍峨东宫乃至关外沃野千里、奉京人物也是电光石火，灼烧他的心。
那之后，老嬷嬷每天来王家走一次，苏勒养病之余，派人搜寻文房四宝给欢颜送去。欢颜内受太太敲打，外受贝子府絮烦，每天板着脸，大家都道她傻透了。嫡庶各房平辈来试探，她还是任人欺负，偶尔竖起眉毛骂几句孩子话，却无争斗本事。多数时候，别人拿话挤兑她，她懒得回嘴，装聋了事。大家知道她不会利用贝子地位，一笑而散。
苏勒仍旧厚待烜功、烜勋，连烜烈也没漏下，三省偶尔过来跑腿，他都厚赏。老嬷嬷对他形容欢颜情形，他只是笑。
欢颜火气冲天，惶惶月余。
四月底，天气和暖，苏勒伤口愈合。他吩咐备轿，不说自己出来，只在远远路口等着，却让老嬷嬷先行，到王家说：“奴婢今天要随长公主门下命妇进香，欢哥儿可愿意同去？”
长公主将来要“主婚”。王淮宁也吩咐太太锻炼欢颜，让她学着应酬，将来还得走动贵族府邸。太太阳奉阴违，现在不能扣人，吩咐花园里粗笨的婆子护送欢颜出来，等着她外面惹祸去。
欢颜本来盼着出门，看见老嬷嬷却黑了脸。小净给她淡妆、春衫，她在院子里上车，举手投足还像活冤家。
车子开动，王家多数主仆闭门咒骂欢颜低气不说。苏勒在路口等着，两下相逢，车子就停了。欢颜觉得奇怪，老嬷嬷伸手掀开车帘。有人替苏勒掀起轿帘，欢颜看见他来了，几乎跳起来：他们是拐子不成？
苏勒如今脸色好些，望着欢颜道：“你敢不敢到我府里换身男装，我带你听戏去？”
欢颜听见这个，竟是梦寐以求之事，一时没了动静。
对面直接放下轿帘。王家的婆子虽然惊骇，嘴拙愣着。老嬷嬷放下车帘，就出发。
欢颜隔一会儿，说：“我要回家！”
老嬷嬷也不理她，心想：你家固然效力东宫，我们爷可是你的主子。
车子将欢颜一路拉进贝子府，她气得脸都白了：他仗着有钱胆大包天，强抢民女一样，逼她动手不成？
府门关好了，苏勒不下轿，这次轿帘都不掀，只吩咐牵马过来。欢颜不肯搭理他们，老嬷嬷还是掀起车帘，结果一匹温驯的小马出现在欢颜眼前。它浑身雪白，玉佩雕鞍，褐色眼睛羞答答——送给她了？欢颜吃惊。
苏勒在轿中道：“今天有间戏园演《樱海记》。”
爆炸案波折几回，遇上朝中党争，又搁置了。梨园行联名陈情，礼部准他们继续生计。欢颜出门机会有限，竟没看过自己的戏，此刻动心，可惜对方是苏勒。
苏勒又道：“你不是说过，我若好好活着，就能做患难兄弟吗？”
他中气稍足，欢颜更火了，道：“你特地跑去我家骗我！”
苏勒看她肯商量，就知好办，笑道：“若是不骗你，我怎能看出你人品仗义，值得作朋友呢？”他多日听来，已经知道欢颜的脾气，故意这么骗她。欢颜被他说得糊涂，真想看戏，更记起另一桩事：演戏的是谁？她说：“我不跟骗子作朋友！”
苏勒问：“原来你生平没骗过人？”
这句话戳中欢颜死穴，她猛地垂头，自己想来都可笑！苏勒算准时机，让人扶自己下来。欢颜看见他居然走过来，伤势不知是否要紧，且不赌气，只说：“我要回家！”
苏勒温言道：“你这次若是拆台，以后我想帮你出来玩也没法子。”
欢颜回想这些天毫无自由，惆怅不已。苏勒看她就是贪玩。她踌躇半晌，直口道：“无功不受禄，你是有贪图的！”
苏勒“噗”地又笑：“若是我没贪图呢？”
欢颜怎么肯信？
苏勒说：“我觉得《樱海记》好像写你，好像写我……欢颜，有些话你说得很对。我背井离乡多年，并没几个同等家世、同样年龄的人善待我，你却为我大哭，你甚至不喜欢我……”
“嗨，那个就算了！”欢颜烦躁地摆摆手，听他口气真要做普通朋友——这是坊间少年最常见伎俩，她只见过故事里的山盟海誓，却没这方面见识，故而发懵。她拿眼觑着苏勒，心想，还得劝他尽快悔婚呢！
老嬷嬷听她不吭声，扶她下车。
欢颜心事摇摆，终有一件事放不下：“我能问问……是哪个戏班演《樱海记》么？”
苏勒眼睛微微一闭，伤口有些痛，随口道：“鸿瀛班，步辰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