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住的地方,依旧杏花深深,仿佛没有落过雪,方推开栅栏,便闻到浓烈馥郁的酒香,兰姬没有出来迎我,也是,她的一颗心都系到赫华身上去了,出来迎我的是月蔻,我只见过月蔻一次,还是在四千岁的时候,清商将她从伊於山的山洞里拣了回去,虽不是倾城的容颜,但也算美女,容颜浅淡,唯有一双眸子晶莹透亮,泛着浅蓝色的光芒,苍鹰族皇族方能生出一对深蓝的瞳孔,月蔻隐隐浅蓝的眸子,兀地叫我不安起来。
“翁主。”月蔻盈盈朝我拜了拜,礼貌并且周全。
“清商呢?”我问她。
“在里面喝酒。”她亦浅声回答。
我见她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并且一副女主人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开门见山地问道:“月蔻,清商待你不薄,当日你为什么要抛弃她。”
“这就要问翁主了。”月蔻低声说着。
“问我?”我阵阵纳闷,“难不成是我拿刀抵着你的脖子叫你走的?”
“翁主虽没赶月蔻离开,但月蔻之所以出走,确实是源于翁主。”她说的不卑不亢,原本我是挺欣赏这种性格的人的,但不知为何,就是看月蔻不顺眼。
“这话倒是奇了,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碍着你了?”我挑起她的下巴,细细看她的一双淡蓝色瞳孔,如幽暗的秋潭,深不见底。
月蔻亦是定定看着我,一双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我心中“咯噔”了一下,此时,清商的声音在院里响起,“是阿狸吗?”
我松开月蔻,方迈出两步,复又回头对她道:“我不会放过任何伤害清商的人,包括你,月蔻。”
月蔻瘦小的身形微微颤了一下,迅速又恢复了冷静,她抬起一双浅蓝色的眸,浅声说道:“月蔻不敢。”
清商卧在一块青石上,身上落了不少杏花,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提着酒壶,翻身看我,笑容隐忍,眉目如幽兰芳生,妖孽一般。
“月蔻回来了,你开心吗?”我夺下他手中的酒壶,仰头将醇香异常的杏花酿倒进口中,眼里映出暮霭沉沉,平林漠漠。
“阿狸,你希望我开心吗?”清商起身,酒气微醺,伸手慢慢拂拭落在自己身上的杏花。又欲将我手中的酒壶抢回去,被我一把给扇了回去。
“我倒是希望你开心的,可你好像并不开心。”
“你希望我开心,我自然是开心的。”清商眯起双眼,双目狭长,右手食指缓缓扣着青石,发出沉闷的声响,“阿狸,你问我开不开心,那你呢,你开心吗?”
“我当然不开心。”我顺势将头靠在他怀中,清幽芬芳的味道,是馥郁醇香的杏花酿,“木樨受了那样重的伤,我能开心吗。”
“阿狸,我知道的。”清商忽然站起身,害的我一下子倒在了青石上,“你以前就只关心他,现在也只关心他。”
“什么以前、现在的,清商你没良心。”我愤愤站起,“我关心他,难道就不关心你了吗,月蔻跟人跑了以后,是谁陪你喝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酒,喝得只吐出血来。只是现在她回来了,你便不在乎我了是不是?也罢,有了美娇娘,哪里还记得我。”
清商二话不说将我按在地上,死死扣住我的双手,狠狠道:“阿狸,你说话能不能别总是带刺!”
我翻了个身,坐在他胸前,一把揪住他浅粉色的衣领子,不依不饶地回嘴:“是我话里有刺还是你心里有刺?你对月蔻有气,舍不得冲她发火就拿我当垫背的,有本事你冲她吼啊,有本事你打她呀,就知道欺负我,你算什么狐狸!”
清商望着我,一双眼睛透亮,映着我如云的长发,愤怒的表情渐渐隐了下去,粉唇微微颤动着,良久方道:“阿狸,你能不能不要提月蔻?”
“我就要提!”
“你是不是吃醋?”
“我就是吃醋,我看不惯她,不喜欢她,不想你娶她,她对你不好,总有一天会有更好的人嫁你,你能不能不要娶她?”
“阿狸,你忘了吗?定下亲事的是巫荒长老,不是我。”清商推开我,缓缓立起身来,蓬乱的青丝被积雪****。
“巫荒是乱点鸳鸯谱,我瞧着月蔻压根配不上你,我们白狐幽族,美女千千万,难不成就她一个了?倒是你怎样想的,总得跟我说清楚,要是你真看上哪家闺女,我亲自给你说媒去,当然了,你要是看上男子,就得费一番周折了。”
“阿狸,我的心思,你一直不明白。”
“我明白呀!”正说着,脑子里突然闪出柒合衣衫不整地从山洞里走出来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你明白?”清商忽然抓住我的肩膀,一双星眸透亮,闪着不可置信的光芒。
“我当然明白,咱们打小一起长大,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哪天偷了谁家的几只鸡,我哪一件不知道。”我仗义地拍拍胸脯,“你喜欢柒合嘛,刚一回来就看出来了,你要是不喜欢他,怎么会把人家搞的衣不蔽体呢!”说完我便兀自哈哈大笑起来,清商星眸里的灿烂光华隐了下去,抓住我的肩膀使了力气,方才还是阳春三月的明媚脸蛋,霎时阴云密布起来,两团火在他的瞳孔里熊熊燃了起来,我刚要逃跑,清商早就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很快,我俩又在杏花林子里扭打起来了。
一直在屋内照顾赫华的兰姬听到我俩打架的声音,“翁主、长老,你们别打了。”那时我跟清商打的酣畅淋漓,兰姬见劝阻不住,急急忙忙上前,将我俩死命分了开来,尔后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道:“翁主,你看你,衣裳也乱了,头发也散了,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她还大家闺秀?”清商夸张地大笑着,一手指着我,“连女孩子都不像!”
“要你管呀!就月蔻是大家闺秀行了吧!”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招果然管用,清商立马低下头不言不语了。
兰姬叹了口气,道:“翁主提谁不好,偏生要提她,翁主不明白长老的心意就罢了,可也别把长老的心意乱扣到没心肝的人头上。”
清商理了理衣裳,一声不吭地走了,落下两排脚印,杏花一落,生出几许凄凉的感觉来,我望着兰姬,忍不住问道:“他莫非真对柒合上心了?”
“翁主净瞎说!”兰姬一脸埋怨地望着我,“再说胡话,兰姬也恼了。”兰姬说完,气呼呼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人,莫名其妙地待在原地,诚然如兰姬说的那样,衣裳也乱了,头发也散了,衣襟了兜了不少雪片和杏花,一阵风吹过,凉凉的。
柒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我身后,皓然如月,他道,木樨醒了。我便呆了,说不出的喜悦和震惊,也顾不得方才与清商打了一架,此刻正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匆匆跑回了狐狸洞。方进洞口,逆着光,只模糊看见木樨的身影,端正坐着,脊背靠着一堵厚实的强,平白无故地,我又抽咽起来,不争气地站在洞口落泪。
隐隐看见木樨朝我招招手,我便小跑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木樨柔柔地抚着我的发,柒合早已替他换了身月白的衫子,绣着木兰的衣襟,全身散着幽幽的香气,“你好了么?”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好了。”木樨微微笑着,掸掸床上的尘埃,我便紧紧挨着他坐下,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望着他的一张脸,仿佛怎样也看不够,“阿狸,你怎么这副模样?”许是看见我狼狈的模样,木樨止住了笑容,问着:“谁又欺负你了?”
我啐了一口道:“还不是清商,除了他谁敢欺负我!”
“他么?”木樨缓缓开口道:“我倒是很羡慕他。”
“羡慕他?”我极为不解,“羡慕他总是欺负我?”
木樨摇摇头,唇角漾起苦涩的微笑,“羡慕他跟你一起度过这样长的岁月。”
我不满地摇摇头,跟他一起度过那样长的岁月,哪一回不是被他欺负得满腹酸水?哪一回打架让着我了?哪一回把我当女孩子了?
“还有你竟然不顾性命去救他。”木樨柔柔地执起我的一只手,沉默了良久,我见他嘴唇苍白,一头的银丝,语气也是飘渺着,呼吸浅淡,气若游丝,方想起柒合跟我说的话,他现在的灵力跟幽没什么区别,“阿狸,那样锋利的匕首,你想都不想就堵上去了,你那么在乎他吗?”
我叹了口气道:“我在乎他有什么用,他一点都不晓得我对他的好,只晓得我的坏。月蔻一回来,他重色轻友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我说着举起布满红印子的双臂给木樨看,道:“你看,这些就是方才跟他打架得来的。”
“你喜欢他?”木樨柔柔问着,银丝垂直胸前,如积云一般在我脚边化开。
“喜欢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虽然他对我很粗鲁,可我一身的灵术都是他教的,我们打小就一起偷鸡摸狗,他还酿的一手好酒,我总是偷着喝。”
“是么?”
“是啊。”
“阿狸,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木樨浅声问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声音飘渺着,仿佛是从隔世的尘埃里穿过来的。我不晓得怎样回答,是啊,什么是喜欢呢?这个问题我并没有仔细思考过,只晓得,婀娜跟瑛华是互相喜欢的,婀娜喜欢瑛华,喜欢的把命都丢了,我对清商呢?我也是可以为他舍弃生命的,应该也是喜欢吧。
“婀娜喜欢瑛华,不顾生死,我也可以为清商出生入死,这就是喜欢吧?”我不安地问了一句,生怕自己的逻辑不周密。
“出生入死?”木樨重复念着,抬眸望我的眼睛,一双漆黑的眸,柔波深深,“你会像婀娜嫁给瑛华那样嫁给清商吗?”
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我还未考虑过,白狐族尚无翁主与长老通婚的先例,况且清商是要娶月蔻的吧,我要是横插一杠子,似乎不太地道,这样想着,我便摇了摇头道:“应该不会吧,清商不把我当女孩子,我们两个要是成亲,会把整个苍耳都给掀翻的。”语毕,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真跟清商结婚了,我们肯定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闹,非得将整个苍耳搅得鸡犬不宁。
挂在洞口的帘子被掀了开来,柒合踏雪而来,浅笑着,语气轻松地问我们在谈些什么。木樨只沉默着,并不说话,我见他眉眼低垂,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便回了柒合说,什么也没谈。
柒合道:“木樨你伤势严重,还是早早随我回天宫吧,父亲也十分担忧你的伤势,饮玉泉的泉汤适宜养伤,苍耳天气寒冷,不能再待下去了。”
“父亲?”木樨语气微凉,“他会担心我么?”
柒合面色一沉,似有话憋着却不知怎样开口,我仔细琢磨柒合的话,发现父亲二字十分暧昧,便问柒合:“父亲?是谁的父亲,你的,还是木樨的?”
柒合一愣,像是没有听明白,我只好又问了一遍,柒合张了张口,又望了望木樨,良久方开口反问我:“木樨没跟你说吗?我的父亲不就是他的。”
我打了个嗝,疑惑地望着木樨,他低着头,一声不吭,柒合又道:“自从发生了沧澜跟****的事情,帝君早已将冥王的权利收归天宫,历来帝君长子就是冥王。”
“所以咧,木樨你是柒合的大哥?”
柒合与木樨同时点了点头,我默默消化着他们的关系,一度,我甚至将木樨与柒合联想成暧昧的关系,两大惊世美男携手共舞什么的,光想就是十分美好的事情,想不到他俩竟然是兄弟,可怜我的一番心思了。
“阿狸,你在想什么?”柒合仿佛看不透我的心思,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木樨要走了,我怎么地也要送点特产什么的。”我对着木樨,一本正经地问道:“木樨,你喜欢什么?”
柒合插口道:“木樨喜欢什么,我最清楚。”
“什么?”我急急问他,木樨救过我的小命,我肝脑涂地也要整些拿得出手的土特产送给他。
“他喜欢……”
“柒合。”木樨忽然出声,止住了柒合的话,“阿狸,我有些话跟柒合说,你先出去吧。”
“哦。”我闷闷站起身,走了几步,转身问道:“那土特产呢?”
柒合与木樨皆是月朗清风的表情,我自觉没趣,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我的狐狸洞。我们苍耳,特产美女,我总不能送一只美狐与木樨吧!除了万年不化的积雪、漫山遍野的胭脂杏,似乎真的没什么了,念及此,忍不住叹息起来。
茫茫苍耳,云霞掩落,正是暮霭沉沉、平林漠漠烟如织的时候,采珠的狐女背着竹篓从苍耳海归来,袅娜的身段、杏花的脸庞,香腮凝着积云,皓齿胜过珍珠,缓缓走过、香风阵阵,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