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仗,整整打了一个月,夏日莺飞草长,白日里,正是逐花闲散的好时光。河阳城内的人,日日莺歌燕舞,酒宴私饮风行一时,游子陵说,这是醉生梦死的快感。
终于,北周的王送来了一封求和的书函,书函上说,质子游子陵任凭齐王处置,此外还将送来百名美女,作为赔罪之礼。齐王命人将北周的求和书函抄印了上千份在全国张贴,顿时民心鼓舞。
求和书函送来的第三日,槿迁班师回朝,军队授命驻扎在距离城外十里的空地上,槿迁卸下铠甲兵器进城,她还是骑着那匹白色的骏马,此番没有戴那可怖的面具,素面朝天地出现在了众人眼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卸下了神秘感后,犹如九重天上的月亮一般,美得惊心动魄,听说城内所有花店里的花被人抢购一空,尤其是芍药花,甚至卖到了一朵一金的天价,槿迁万万不会料到的是,她能引起这样恐怖的经济效应。
槿迁回来之前,游子陵已经被齐王关进了应天府的大牢,齐王似乎就等着槿迁回来了,木樨与清商径直回了府,我见他二人风尘仆仆,估计也吃了不少苦,便和小白打了热水来,叫他们先各自梳洗一番,尔后才将齐王羁押游子陵的事情娓娓道来。
清商喝了口凉茶,打断我的说话,他急急开口,应该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我与木樨在临安时,多次碰见蓝燕苍鹰族的族人,苍鹰一族本不过问人间事,何以屡屡出现在临安?”
我怔了怔,猛然想起月蔻的一双蓝眸,深思半晌,对清商道:“你当初拣月蔻回来时,她确实是只受伤的小狐狸?”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她!”清商一脸的不情愿,我好赖掰过他的脸来,正色道:“月蔻一双浅蓝眸,你就没想过,她或许不是狐狸呢?”
“我瞧的真切,的确是狐狸。”清商严肃道,“我们白狐族偶尔也会出蓝眸子孙,不足为奇呀,你是不是想多了?”
“是不足为奇,只是有点不安。”我摇了摇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伊稚那副神秘莫测的表情老是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或许是我多想了。”
傍晚时分,槿迁回来了,身后跟的却是游子陵,几日牢狱灾患,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虽然身形颓丧,面子上却无半点郁闷之色,原本就炯炯的眼神,此刻多了几分坚毅,我微微怔了一下,也没多想。
因为游子陵不能喝酒,所以接风宴上摆的也是清淡米酒,槿迁方一落座,一声不吭,径直喝了一壶米酒,两颊微微薰着,面若桃花,双唇粉红,美目倩兮。木樨与清商皆是淡淡饮酒,落下我一人狂吃不止,好生无趣,游子陵只拣些清淡可口的食物吃着,一张好看的脸,看不出悲喜,眼眸深沉,似乎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我紧紧挨着他坐着,打量他有否受伤,他注意到我的眼神,羞赧一笑,继续吃菜。宴席过半,苏宦官又来了,身后随着二十来个美姬,只见他笑意盈盈地朝槿迁行礼叩拜,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又叫那些美姬一一拜见兰陵王。
此时,槿迁步履不稳,慢慢走进花丛中,一一看过美姬,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照例打赏苏宦官不少金银,挑了几个出挑的美姬留下伺候吃菜,叫其余人皆去“揽月阁”住下。
苏宦官得了赏却不急着走,反而拉着槿迁说了不少话。“太妃娘娘关心王爷身体,得了空,王爷是否进宫瞧瞧?”槿迁沉默不语,只拉苏宦官坐下一同饮酒,我却开始关心起那个太妃娘娘来,也是个奇人啊,扯着自己的女儿唱大戏,她是想唱哪一出呢?
宴席一直到半夜方撤下了,众人皆散去,槿迁挑了个姿容绝色的伺候她就寝,其余几个被送回了“揽月阁”。木樨与清商皆去了,我蹑手蹑脚地跟上苏宦官,一直到了府外,才故意发出声响,好叫他发现我。
那苏宦官一转身看见是我,连忙拍了一气胸口,直说我吓死他了。我惭愧一笑,拉着他在一颗柳树下站定,开门见山地问他,何以齐王竟然放了游子陵?
他抿着嘴巴不吭声,我只好塞了锭金子在他手中,他这才笑逐颜开,将金銮殿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我,槿迁屡屡立下战功,齐王忌惮万分,早就想夺了槿迁的兵权,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此番得胜归来,更是喜忧参半。今日槿迁上殿时,二话不说就让齐王先放人,齐王乐得顺水推舟,但放人的条件是,槿迁必须交出兵权。
“所以咧?”我跺了跺脚,“槿迁答应了?”
“王爷也不是吃素的,只是交了北营的兵权,禁卫军还是听王爷调动。”苏宦官滔滔不绝地将槿迁夸赞了一番,言语中难免有惋惜之词。
慢慢踱回“兰陵王府”,却在半途与一脸黯然的槿迁撞了个正着,我见她着一身月白的长衫,慢慢在庭院里走着,月光如水清明,洒在她的身上,拖出一个风姿绰约的背影。我上前与她闲谈两句,她一身疲倦,眼眸深垂,似有无限的心事,我打趣她道:“王爷怎么舍得屋中的如花美妾,在这清冷的月庭里孤芳自赏起来了?”
她犹自苦笑着,闲庭信步,鞋履踏着清风,款款如云。鲜少说话,只默默走着,我见过战场上的她,那样英姿飒爽、果断刚毅,可在这清冷的月华之下,她却静默如花,心事繁琐。我笃定她心绪不宁,却又不好点破,只是在不经意间提醒了她一句,游子陵可是北周的王子,即使是个不得宠的,有朝一日得蒙圣眷成了北周的王,你们可是要兵戎相见的。
庭院深深,树影摇漾着,揉碎了满庭芳华。槿迁兀自低下头去,眉眼间竟露出了一点娇羞,冷不丁被我瞧见,我心里霎时“咯噔”了一下。
“槿迁,你救游子陵,仅仅是为了报答他在蹴鞠场上的挡球之恩吗?”
槿迁深埋着头,背手闲庭信步着,似是在思索我的问题,我立在原地,抽空欣赏了一番月色、花影,终于,她缓缓启开朱唇,不紧不慢地答道:“也许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吧。”
“怎么个同病相怜法?”
“父王在世时,因我母亲身份卑微,从未正眼瞧过我,身边的兄弟姐妹也从来不把我当亲人。游子陵与我身世相仿,却比我更可怜,我虽不得宠,却仗着军功而居高位,他却只能任凭抛弃和宰割,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槿迁不紧不慢地说完这席话,眸子里映出深深的花影,清浅摇漾着,似有丝丝疼痛,我望着她修长、瘦削的身形,脂粉不施的素净脸庞,生出无限感慨来。
可是槿迁,真的只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吗?你们的缘分,在武侯三年的隆冬,天寒地冻的邙山上就已经注定了吧,注定追寻、纠缠一生而不得。
次日晨起,照例是那个消息,昨晚侍寝的美姬因为一时不慎,得罪了槿迁,槿迁一怒之下,将她送去了乡下。一时间,“揽月阁”里人心惶惶的,人人自危,再没有一个敢邀宠献媚的,槿迁的古怪脾气不知不觉已经传到了坊间,有甚者说,兰陵王有特殊癖好。
到了黄昏,我在王府里逛了大半日,也没寻着清商,问木樨和小白,皆说一大早就消失了。我鼓捣了半日,总觉心里不安,便寻了个由头,去河阳最繁华的闹事寻人,清商贪玩爱热闹,应该是溜出去玩了吧。
一路寻到了东市,东市店铺林立,尤以书店居多,挨个寻找一番,始终没见到清商的影子,找了一个上午,口干舌燥,寻了个茶棚,要了一碗凉茶,身后是一个破落的书摊,我瞅了瞅,有不少清商喜欢的武侠小说,索性挑了几本,付账的时候,信口问了书摊老板一句,方才有没有一位身着浅粉色衣裳的俏丽公子来过。
那老板笑逐颜开,顿时拍掌道,姑娘说的可是那位神仙一样的公子?几个时辰前来过,挑了不少书呢!那公子走了没多久,又来了一位穿蓝色锦袍的公子,也挑了几本书,一路尾随着走了。
“那着蓝色锦袍的公子可是一对蓝眼?”
“姑娘真是神了,正是一对蓝眼,乍一看,老朽吓了好大一跳!”
手中捧着的书散散地跌落在书摊上,右眼皮跳的特别厉害,心里隐隐发毛,穿蓝色锦袍的男子必是伊稚无疑,他跟踪清商作甚?清商是个没心眼的,那伊稚却没来由地叫我心慌,虽然只见过他一次,可那那对深蓝色的眸子却着实叫我难安。
我朝前走了老远,只听书摊老板在后大声叫唤,“姑娘,这些书你还要不要啦?”遂掉头,又将方才那些书买下,总觉得有这些书在,清商一定会回来的。
心神不宁地回到王府,才觉气氛有些不对劲,老远就看见木樨在花厅里招呼客人,今天送礼的仿佛特别多,换做平日,槿迁早将这些人请出去了,今天是怎么了?
狐疑着走到花厅,拉着木樨闪进回廊里,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木樨也不说话,只拿眼斜视着花厅,我朝里望了望,槿迁一身华美紫色的长袍,袍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芍药花,头戴珠翠玉冠,熠熠生辉,骄奢华美的装扮叫我直恍了眼。
她身边立着一小书童,此刻正一笔一划地记录着宾客赠送的礼物,槿迁被众人包围着,笑容豪放不羁,言语谈笑间,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宾客。我只见槿迁一双纤纤素手,时不时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若是不仔细,我还以为她是在练剑,可眼下这双手却是用来收礼的。
木樨亦是一脸狐疑,我扯着他去了一处清幽的凉亭,清商果然没有回来,现在我已经一刻也坐不住了,直觉告诉我,清商肯定出事了,不然我的右眼皮怎么跳得那么厉害呢?凉风吹落一树香花,花瓣落进潺潺的溪水里,随着水流,缓缓飘走了,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满庭芳华,却无心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