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在那日骑射后回到了“兰陵王府”,当晚我一推门,就见这小子,穿着花里胡哨的浅粉色衣裳,大喇喇地躺在我的软榻上呼呼大睡,我气不过,一掌拍在他细白嫩滑的脸上,他猛一惊醒,双眼睁得老大,一脸警惕地望着我,倒将我唬了一跳,几日不见,清商怎么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原先他总是嬉皮笑脸,一双桃花眼澄澈洞明,楚楚可怜,可失踪回来后,全然没了以前讨喜的模样,面色冰冷也就罢了,眼神也是闪闪烁烁,像是故意逃避我的审视,我问他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也只是含含糊糊地混了过去,不愿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至于伊稚,他也绝口不提。
我审问了他半天,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推说贪玩,将河阳的闹市逛了个遍,旋即就起身离开了,我指了指床头的檀木柜子,柜子上放着几本我买给他的武侠小说,他竟然也视而不见,这就让我更加狐疑了,换做以往,他早乐到天上去了。
清商走时与木樨擦肩而过,极其冷淡,竟像不认识一般。木樨似也觉察出不对劲,我与之对视了一会,见清商已经走远,一把扣上门,拉着木樨坐下,与他说道:“你发现没?清商似乎有点不对劲。”
“不吵也不闹,确实很奇怪。”木樨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抽出一盒檀香,以修长的指尖捏了一小块放进铜炉里,安静焚了起来,檀香的味道叫人宁神静心,我定了定神,指了指那对武侠小说,一字一句道:“不仅这样,连最爱的小人书也不要,你说奇不奇怪?”
木樨将那堆劣质的武侠书瞥了一眼,似秋波淡扫,寂寞无痕,我只听他幽幽开口道:“也许是玩累了。”我沉吟半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木樨最近也是焦头烂额。
实在搞不懂槿迁是怎么想的,竟然将小三司沁儿接回府中居住,小三她爹司长庆也成了府里的常客,自打卸了军职,槿迁一心一意做起了闲散富贵王,收受贿赂不说,最近竟萌生了与司长庆合伙开客栈、投资丝绸生意的想法。有妹如此,不知是木樨的幸还是不幸。奇的是,槿迁这样胡闹,齐王反倒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府外的官兵在一夕之间全部撤走了。一次与游子陵闲谈,他悠悠然开口告诉我,槿迁这是以退为进。
提起游子陵,就浑身来气,这厢为了阿九辗转反侧,那厢又陪着司沁儿到处闲逛。可怜我们家槿迁落了单,成天除了谈生意还是谈生意,俨然成了一位事业型女强人。清商曾谆谆教导我,女人的事业心不能太重,否则很容易沦为剩女,槿迁果然被剩了。
这日,万里无云,和风徐徐,杨柳堆烟。司沁儿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只蜈蚣风筝,一大早就拉着游子陵去放风筝,我独自呢喃了一句,多大的人儿了,还学小女生放风筝,夏日炎炎,这是放风筝的季节么?我们家槿迁多好,穿得正儿八经、跟一堆客商在花厅里讨论开发商路的重大问题。
果然,就算那蜈蚣长了八十只脚也是飞不上天的。司沁儿举着风筝在绿莹莹的草地上跑了半日,蜈蚣硬是飞不起来,低低地趴着地面蠕动着,我在一旁简直乐开了花,游子陵站在树荫下,懒懒放着丝线,阳光透过浓密的樟树叶子,洒在他清冷的面孔上,好不容易显得有些生气了。
小路上传来了一阵低语,隔着重重树影望过去,只见槿迁一身淡黄色的绸缎长衫,脚上穿了一双白色软鞋,英姿勃勃地领着众人朝湖边走来,木樨随在身后,依旧是一身玄黑色的袍子,我直感叹神仙果然定力十足,这么个大热天,他竟没流一滴汗,但最出奇的还是清商,他穿着湖蓝色的衫子,在一片黯淡无光的人影里,尤为耀眼,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差点被我看成了旁人。
“槿迁,要不要过来放风筝?”我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众人纷纷将目光投注在我热情洋溢的脸上,在这群人当中,有不少儒商,稍显瑟缩,只匆匆瞥了我一眼,就赶忙转过身去了,至于其他的,我也说不清楚他们那是什么眼光,总之毛毛的,一道道幽幽的目光,将我从头至尾看个通透,好像我没穿衣服一般。
槿迁朝我们这边望了望,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朝这边走来,木樨也跟着,剩下的那群人,嫌弃太阳太毒,拣了处阴凉的树荫,席地而坐了,清商挨着司长庆,两人打得火热,我不掩鄙夷神色,狠狠瞪了清商一眼,他似是感受到了我毒辣的目光,朝我这边浅浅笑了笑,几个小厮、丫头捧了新鲜瓜果来叫他们好生享用。
槿迁果然霸气十足,径直朝捧着硕大风筝的司沁儿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单手举起了风筝,先是慢慢绕着绿茵场地小跑了几周,那司沁儿被抢了风筝,兴味索然,跑到了树荫下面,挨着游子陵站着,我时不时望着她俩,那丫头果然精明,一只小手挽着游子陵的胳膊,笑得明媚灿烂,我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撒娇么,谁不会啊。
场上好像起了一阵凉风,槿迁手中的风筝竟然摇摇晃晃地上了天,那蜈蚣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晃荡着,越飞越高,司沁儿气得直跺脚,槿迁却是开心极了,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兀自笑了起来,她仰头望着天,一双丹凤眼微微眯了起来,笑容那样干净、单纯,像个简简单单的小女生。
她一转身,那游子陵也楞了,手中的卷轴跌落在地上,槿迁一个箭步,将那卷轴置于掌心,慢慢放着丝线,叫那风筝一直飞到蔚蓝的天空中去,游子陵不自觉朝前走着,阳光将他全身笼罩着,我仰头望他,才发现,他其实蛮高的,竟比槿迁高了一个头,只是过于瘦弱,显得单薄。
槿迁只管自己放着风筝,绿茵场上洒下她串串银铃一般的笑声,我从来没见槿迁笑得这样开心过,每每她总是隐忍着自己的心事,即使放声大笑也是违心的,这次却不一样,她手中执着风筝的线端,像个小女生一样,没心没肺地笑着,仅仅为了一只高高飞扬的风筝。
游子陵早已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槿迁身后,槿迁完全没有注意到,朝后退时,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脚面上,一个不稳,栽进了游子陵的怀里,他也趁势将她抱住,双臂环着她瘦削、匀称的身体,柔柔笑开了,仿佛是一朵云,被骄阳照耀着,明媚的叫人移不开眼睛。
阳光下,槿迁脸红了,尴尬地从游子陵怀里逃了出来,却还镇定着,咳嗽了一声,再一转身,视线落到了地面上,那只风筝也被忘了,她双手不自主地放着线,快到尽头时,那风筝已经缩成了一条长线,渐渐看不清了。
我见她用力一扯,线就断了,望着越飘越远的风筝,她一低头,笑容柔柔在她那张倾城的脸上化开了。游子陵有些不解,问她为何要放了那风筝,槿迁却反问他一句:难道王子想像那风筝一样,永远被人拽在手心里吗?
“如果是你,阿九,我愿意的。”游子陵开口道,语气深沉,眼眸流转着秋波,我唬了一跳,这家伙又开始情不自禁了。
槿迁果然恼了,连忙朝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笑容也没了,面色冷淡极了,只听她用无比冷漠的声音说道:“我不是阿九,王子切莫再说这样糊涂的话!”槿迁冷冷抛出这么一句话,转身走开了,游子陵兀自呆立在原地,一脸的落寞与哀伤。
我跺了跺脚,这家伙果然疯了,木樨将我扯了扯,叫我重新坐下。司沁儿眼眶通红地朝游子陵跑了过去,拽着游子陵的胳膊晃了又晃,又指了指天空,似是在跟他抱怨,槿迁丢了她的宝贝风筝。那游子陵仿佛傻了一般,一直沉默着,一双眼睛紧紧锁着槿迁离去的背影,我想,即使沧海桑田,也休想叫他将目光从槿迁身上移开。
那一刻,我突然心动了,好想跟槿迁说:你就从了游子陵吧……
可是木樨深沉的目光叫我退却,情殇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阿九一万多年的修行就毁了。
我拽拽木樨的胳膊,与他低语道:“你九妹真是定力十足啊!”木樨没有说话,只是无奈摇了摇头,我又说道:“我觉着不用咱们掺和,你九妹的眼里压根就没有风花雪月。”木樨又是无奈摇了摇头,我吐了吐舌,从那人堆里忽然冒出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子,他故作深沉地朝我走了过来,邀请我去喝两杯。
我窝着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他却不识趣的很,还以为我是在调戏他,竟然冲我伸出一只咸猪手来,我正欲发作,木樨已经冷冷地将那男子的手挥开,方才被那人碰过的地方,腻歪的很,木樨也不说话,只沉着脸,拉着我回去洗手焚香。
回到住所,见小白懒懒地缩在阴凉里,独自打着扇子,她眯着一双眼,口中流着“哈喇子”,见我俩回来,得瑟地朝我们跑了过来,并且在我身上嗅了嗅,完了用嫌弃的口吻对我说道:“你身上怎么有股恶臭味?”
我扇了她一掌,没好气地说道,方才被一个无耻之徒调戏了。小白张大了口,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个劲地说:“奇怪,以老大以往的脾气,应该把那人的皮给剥了才解气。”我好赖教训了小白半日:“我们这是在人间,凡事得按人间的规矩办,人间是讲文明的,不能因为人家碰了我一下,就将人家剥皮拆骨,那是犯法的。”小白一个劲摇头,咬住了我的裙裾,硬说一会要去教训那厮!我想了想,自己不好出手,叫小白戏弄那厮一番未尝不可?果断决定带上小白去大闹宴席。
回到方才那地儿,司沁儿随着游子陵也在阴凉地上席地坐下了。我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就坐在清商边上,两人交头接耳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给小白打了个眼色,小白迅速点了点头,扭着雪白的狐狸屁股,窜进了人堆里。
很快,小白窜到了那厮面前,尾巴猛一扫,在那厮的脸上左右各扫了一下,那厮来不及叫痛,捧着一张肿胀的脸,抱头乱跳了起来,我瞧着滑稽,大笑了起来,正笑的起劲,却听小白一声惨叫,我登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一向疼爱小白的清商竟然一脚将小白踢到了不远处的樟树上。只见小白雪白的尾巴从树枝上倒挂了下来,头也倒垂着,清商这一脚踢得不轻,我见小白眼冒金星,连无辜的眼神也做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