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率军攻破了河阳的城门,只用了一夜的功夫,并且以凌厉的手段将河阳府尹斩首于东市,齐王也被软禁于宫中。一招一式,无不是槿迁调教的结果,我只是唏嘘一阵,并未觉得惊讶,以槿迁的能力,做到这些实在不费吹灰之力,比起那软弱无力的齐王,她的确更有资格当皇帝。
游子陵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总觉得也是我的错,因而不顾木樨的反对,我一直将他与司沁儿送到了邙山,看着他们平安回了北周,才折回河阳。我永远忘不了,游子陵那一路上绝望的神情,双眸惨淡犹如死灰,一个男子彻底被打垮约莫就是这个样子,游离在世人之外,沉浸于自己的哀伤境界里,听不见任何人说话的声音。我晓得他为槿迁付出了一切,也晓得他最珍视的是谁,只可惜他付错了情。
我见他如此,心中难免凄惶,好似那阴绵的细雨总是下个不停,人人的脸上都笼着茫茫的愁云。槿迁可以这样待游子陵,难保有一天木樨也会这么对我,我还要一直装傻下去么?
邙山落了厚厚的雪,积雪掩埋了山路,马蹄踏着白雪,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长夜里响彻。越过邙山就是北周的国境,跨出这一步,就是咫尺天涯,我知道游子陵再也不会回头了,即使前边是龙潭虎穴,他也无路可退,槿迁将他逼到了这条绝境上,他已经无路可退。
分别时,我望了望游子陵苍白如雪的脸庞,心中一阵酸痛,他眉心的那点朱砂痣越发的红艳,好像一朵火红的赤芍开在了他的眉心,他的日子还要多长呢?他又知不知道,我之所以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其实是为了他体内的那颗灵珠。司沁儿对我恨意十足,临走时不忘狠狠瞪我,我却笑了,此前我对她诸多偏见,现在想想,真的是没必要,她有什么错,不过是尽力争取自己喜欢的男子罢了,好比现在,游子陵已经一无所有,她还是义无返顾地跟着他。
望着她那张娇俏的小脸,我的心里倒是好受了不少,有她在,游子陵想必也不会吃太多的苦。
情丝乱,衷肠断。他拱手让了江山,只为红颜低眉浅笑,悲欢交织了一场,不过这么个下场。
机关算尽,劫难或者是缘分早不重要了。
临了,痴男怨女,还是过不了情关。
回河阳,只是眨眼的功夫,可我驻足在河阳城头,低首望那混乱的河阳城,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华富流转一场,转眼枯萎凋零。初到河阳城,还是春花烂漫的时候,木樨、清商与我一同坐在临街的茶楼上,看那川流不息的人群,看英姿翩翩的槿迁戴着一副钟馗面具打马从街上飞驰而过,一路上,洒下鲜花鲜果,纯情的少女好像疯了一样。
热闹了一场,不过大半年的时光,世事就变了,曾经的兰陵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手把持北齐朝政,听闻,但凡反对她执政的王族、臣子,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斩杀于东市。东市就在不远处,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苍茫的雪地上,残留着曾经滚烫的鲜血。
她执手翻云覆雨,颠覆了整个北齐,我不知道她图的是什么,左一个又一个地杀人,她有那么开心吗?街边坐着一个席地卖唱的歌女,一把琵琶,一张草鞋,蓬头垢面,琵琶声声,像那细雨打残荷,女子唱的是一曲《采莲》: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隆冬的季节,百花凋零,一望无际的寒冷与肃杀,女子清婉甜美的歌声飘荡在凋敝的街市上方,鲜少有人驻足聆听,越发显得凄凉起来。若是在江南,隔着一池春水,窈窕的女子会临水抛出一只莲花,许是落在水里,许是落在对岸男子的身上。
轻轻跃下城头,朝那卖唱的女子面前放了一锭银子,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身后响着熟悉的脚步,我知道他一早就知道我回来了,却不回王府,所以没有在我面前现身,他的脚步清浅如风,鞋履踏着积雪,细碎的声音一点点裂开,我总不愿回头,虽然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以我的心情,再无心思与他风花雪月了。
沿街慢慢走着,来到上次那家的茶楼,生意清清冷冷的,上次坐的位子还空中,临着街道,木格子窗护用一根竹竿子撑着。清商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着,就是在这里,我鼓动他去色诱槿迁,也是在这里,看见槿迁打马飞驰而过,时光流逝得快,一切又仿佛刚刚发生的,那时街边赤芍开遍,雕栏玉户,惹絮的清风一吹,赤芍便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地。
木樨在我对面落座,掌柜亲自送来了一壶好茶,碧青的茶叶漂浮着,一层浅浅的浮青,轻轻一吹,如花的叶子旋即散开了,茶香四溢,沁人心脾,我只闷闷喝茶,并不与木樨说话。与他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从来都是我说话多,我哄他开心,只有在游子陵与槿迁成亲的那一晚,他送我一对翠玉流苏的耳坠子,对我说了一句:一簪一珥,便可一生一世。
现如今,我哪里还敢期望什么一生一世?
那一晚他对我说的话,好像风干的叶子,挂在我的心里,风一吹就落了,飘忽着有些不真实。
到底他还是先开口了,我见他轻轻抿了一口茶,吐气如兰地问了一句:“阿狸,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呢?”
我只笑了笑,我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心灰意冷,槿迁那样伤害游子陵,他却还是站在槿迁那边,就连我要送游子陵回北周他也反对。到底他是槿迁的亲哥哥,心里总袒护着自己的妹妹,帮亲不帮理的。于我而言,却是帮理不帮亲,纵然槿迁是他亲妹妹,我也袒护游子陵,因为这次的确是槿迁错的离谱。
就算她不想嫁给他,她也没必要使那样不干净的手段,将司沁儿送进他们的洞房,她甚至看着游子陵喝下了那杯下了药的酒,哄他跟另外一个女子洞房。她不仅骗了游子陵,也害了司沁儿,说实在的,我很讨厌她这样的做法。
“这次的确是阿九做的过分了,可是阿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回河阳也不肯回王府见我。”木樨似是叹息了一声,我心里凉凉的,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气什么,如果告诉他,我生气是因为害怕有一天他会像阿九伤害游子陵那样伤害我,他会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可我就是这样,一旦喜欢上了,就草木皆兵,好比这次,我坚定不移地站在游子陵这边,他却与我唱起了反调,维护他的九妹,我再也不敢笃定,以后他会一直与我同心。假若有一天,他为了他那帝君爹爹再次与我起了冲突,我想他还是会像这次这样,帮着他爹爹,却不会帮我。
“我没有生气。”望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我头一次生出了寒意,仿佛望着深不见底的忘川之水,心里漆黑一片,总没个尽头。
“既然不生气,那随我回王府可好?”他这样问我,神色淡然,犹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好。”我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我再也不想见阿九,你说阿九这次下世是要受尽情殇的,我却不曾瞧见她受了什么情殇,反倒是游子陵,受了她的伤害,这辈子都恢复不了。我知道她是你妹妹,你袒护她,你想回去保护她,自然可以回去,我却是不可能与你一起回去了,你不用管我,我明天就回苍耳去,游子陵的灵珠我也不想要了,比起收集灵珠,我宁愿待在苍耳静静过完剩下的一千年,或许我回去了,清商也回去了。”
我故意说起清商气他,只想看看他的反应,果然,他动了气,语气也加重了:“你还是念着他?阿狸,你对他情深意重,可他待你如何?他一次次伤害你,你不怨他就罢了,我也不曾怨他,因为你心里总是顾惜着他,我一次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只因为顾虑到一旦伤害了他你就不会原谅我。你说只想静静过完剩下的一千年,可是一千年以后,你要我怎么办?我做这些无非是想延续你的寿命,你比谁都清楚,一千年内,找不到足够的灵珠续命,你就要灰飞烟灭,要是真到了那么一天,莫说我会心死,就算拉上整个天下陪葬,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替你做到。你说你明天就回苍耳,那我问你,你又回河阳做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心里有没有那么一点在乎我?你回来是不是为了见我?”
木樨问我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心里存了许久的话,我从来都不怕一千年后我会灰飞烟灭,可我害怕,我死了以后,木樨会想我。我千里迢迢又回河阳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再见他一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