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别院,夏日的蝉鸣扰得子夫不得安宁,却也没什么心思去管那声音。只是按着太医的嘱咐,日日喝着苦涩的药汁,一日两次,喝了足足近一百贴,子夫看起来气色却依旧晦暗。
自刘彻那日离开,便再没到玉堂殿来,至少汝曦与子夫是没见着,就连腾旭尧也时常不见人影,与卢开虽也熟稔,却毕竟不如腾旭尧那般相熟,孟汝曦就是再想知道这皇上去哪里,也不敢贸然开口去撬卢开的嘴。
除了为了子夫的事担忧,孟汝曦自个儿也不禁有些郁闷,她与腾旭尧如今虽一道进了宫,刚开始的时候腾旭尧与卢开两人轮流守着玉堂殿,时不时能见着他,虽然两人如今的关系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可偏偏就是觉得缺了些什么,即便……即便那日在洛阳,两人甚至已经有了亲吻这般亲昵的事了,可自此以后似乎比当初一道在侯府时还要生分。如今,就更不用说了,皇上没了人影,旭尧即便是露了脸,却也是远远地守在玉堂殿外六七十丈远,这深宫之中,她就是再得皇上庇护,也不敢那么堂而皇之地去找一个侍卫。
这夜,弯弯的月儿挂在蔚蓝色的夜空中,洒下的银色雾光照的腾旭尧直觉得眼前也是朦朦胧胧的。
腾旭尧抬头看着月亮,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要借着这口气把胸中的郁闷都吐出来似的,也是少见的一脸深浅莫测。
一个人影踏了进来,正好瞧见腾旭尧,见他要行礼,便摆摆手制止了他。
腾旭尧不由笑道:“皇上,您总是这样偷偷的来偷偷的去,夫人又不知道,殿里的宫人们也没人知道,对您和夫人的关系也是没点用处呢。”
刘彻鞋上上的玄色章纹清晰可见,面孔却藏在探出围墙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她本就郁积攻心,又小产,”刘彻徐徐地道,“还是别看见我的好,徒增烦忧罢了。”
腾旭尧听了,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旋即又哑然无语。
刘彻向前走了一步,看着玉堂殿内还亮着的等,淡淡地道:“这些日子,她可有好些?”
腾旭尧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要说不好吧,其实就那样,日日做些女红,看看书,时辰到了便喝药;要说好吧,这些日子真的没见她如往日那般开朗了……好在皇后再没来过,倒也图个清静了。”
“是吗?”刘彻若有所思。
腾旭尧踟蹰,朝前走了几步,俊俏的面孔被月光照亮,让他原本灵动的眸子平添了几分温和静谧,“您既然……为什么不直接去看她?”
刘彻默然。
“您虽让她喝了避子汤,但我相信定然有您的道理,可您就让她这般猜测,只怕她心里除了惶恐不安,便是失落神伤,这深宫的女子,您看的比属下看的多得多了吧……”
刘彻依旧紧闭双唇,就在腾旭尧以为他又要如前些日子那样掉头离开的时候,刘彻却低声道:“可能是因为,我也害怕吧。”
腾旭尧不解地看着刘彻。
刘彻轻笑道:“我不愿让她怀有子嗣,便是因为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母子。你也看到了,阿娇逼着她喝落胎药,皇祖母也不过是喝斥,让她罚跪了几日祠堂便也过去了……往后,大批秀女进宫,我可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但她们却必然生活在这**之中,我是看着母后如何坐上着皇后之位的,更明白我这皇位又是如何而来……”
“您是害怕她变得再也不是如今的她么?”
刘彻依旧轻笑着,却带着一丝苦涩,“终归是我太莽撞,我既希望她变得城府深些,可又怕她有了城府……”
腾旭尧有些明白了。
如今的子夫还是太天真了,甚至还需要皇上的保护,可皇上爱的就是这样的单纯善良的子夫,没有一丝心机;可偏偏,在这深宫之中,这样的人一旦脱离了保护便不会有个好下场,皇上更没有那样的精力去保护她……终归一句,子夫不适合在皇宫,可偏偏与这个注定一生在皇宫中的男人相爱。
这样的患得患失,是好还是坏?
他望着刘彻那棱角分明的脸,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总不能就因为这样,让子夫守着这个冷宫?
刘彻这些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好,新政的失败,第一个孩子的夭折,握不住的权,有了隔阂的爱人,他觉得他这个皇帝很是窝囊。他将腾旭尧带在身边的日子虽没有卢开久,却也清楚腾旭尧的性情,早就将他视为心腹,有些话便自然说了出来,“这个皇宫太黑暗,我一天没有实权便一天不敢信口开河,告诉她我能保护她;我更害怕,我见了她,便会听见她要离开的要求,应了,这一生我便不得安宁;若不应,我生怕她凋零在这……”
“可您总不能一直将夫人晾在那……”腾旭尧叹息,“新皇登基,彻底掌权从来都是要好些年月的,您又怎么忍心……”
两人沉默良久,刘彻似乎突然想通了似的,又看了看玉堂殿,低声道:“明早,明早下了早朝我便来看她……要走要留,便都应了她,她只要好好活着,能够开心,对我便足够了。”
各自沉浸在各自的心情里,两人都是分了心,没空去注意有一道长长的影子,静静地伫立在围墙之内。
“她只要好好活着,能够开心,对我便足够了。”心中暗暗念着刘彻最后的一句话,想着他竟投着一丝无助的语气,想着他轻轻的叹息,子夫早已红了眼眶。
如果不是她睡不着,恰巧瞧见今日守夜的是旭尧,便想找他说话,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他也会害怕?一直以来,刘彻再她面前的样子,总是那么自信满满,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什么事在他眼里都是小事一桩,没有什么是他会害怕的,即便是她,对刘彻来说或许也只是一个稍加疼爱的女子。
只是没想到,摸着围墙刚要出声,便听见了旭尧的声音,然后便是他们轻轻的对话,声音很轻,可她离得近,一句都没有落下。
子夫怔怔半响,便转身离去,她该回屋去等他。
只是彻夜辗转难眠,一早天刚蒙蒙亮,子夫便醒了过来,再无睡意。如今是夏日,天亮的及早,子夫看看时辰,想来皇上大约也该起身上朝了,子夫披衣而起,略略地梳洗一番,素颜散发地坐在床沿,发起了呆。
许久不曾这么早起身,过去即便刘彻在玉堂殿留宿,也从不让她早起,自从小产后便更是习惯了疏懒贪睡的日子,梳洗打扮便也一切从简。
也不知坐在床沿发了多久的呆,直到汝曦命人端了洗脸水来,子夫才回过了神,子夫随意地绾起了头发,吃了几口糕点薄粥,便步出房门,想透透气。
子夫才到廊下,就见刘彻朝服王冠步入庭前,眉心微蹙,一看便是满心思虑。子夫就这么驻足廊下,静静地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刘彻,不敢出声,一旁的汝曦自然也是看见了,却也并未出声,而是静静地行了礼便带着下人纷纷离开。
刘彻几乎已到了跟前,定定地看着她,眼底偷偷掠过一丝暖意,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轻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子夫叹了口气,答了句“睡不着”,便默默地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的衣襟,手指缓缓抚过上头的花纹,掌心轻贴在他的胸口,感觉着他微微有些加快却依旧沉稳的心跳。刘彻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着子夫;子夫亦静静垂眸,心中徒然一酸,红着眼眶靠在了刘彻的胸前,生怕被他看见落下的泪珠。
刘彻覆上子夫的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虽是夏日,但早上还是凉了些,你身子还没彻底好,快些回房去吧。”
短短数句的温存,却令子夫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赶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也许是发现了子夫的泪水沾湿了衣襟,刘彻低头埋进子夫松散的发间,低低地,轻声地道歉。
子夫却更是难过,她何德何能,却能得到天子的一声道歉?明明是她没能护好他们的孩子,如今却让他来承担?
“皇上,子夫,再不会让皇上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