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乾清宫前表白了心迹,若凝的心里,又平添了一份忧虑。
她心里深深的清楚,若是福临先自己而去,自己绝不会独活,定会随他而去,黄泉路上携手相伴,即便是饮下奈何桥前的孟婆汤,二人也会彼此相视一笑。
可是,若自己先他一步而去,福临……
如此想着,若凝的心里,便会愈发沉重,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般,让她如此的渴望自己能有一副健康的躯体。
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若凝唤进了晚晴,轻声吩咐道:“让小桂子去太医院请李太医过来……”
张太医的话,老生常谈,与前几次诊脉,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若凝却已经顾不得去纠缠他对自己的敷衍了。
定定的看着张太医,若凝沉声问道:“李太医,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己心里清楚,你明明白白的告诉本宫,本宫还有多少时日?”
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李太医诚惶诚恐的躬身一拜,颤声说道:“娘娘的话,让老臣惶恐。医者父母心,老臣定会尽心竭力,还望娘娘放宽心,莫要胡思乱想。”
见他仍旧不肯吐露实情,若凝心中急切,却不得不放缓了语气说道:“李太医,本宫知道,皇上必定有言在先,不许你对本宫吐露实情。可本宫病了这么久,如今是何情形,本宫也略微能猜得一二。既然你不便对本宫直言,那本宫就不勉强你了。但是,若从今开始本宫按照你嘱咐的方式好好调养,对病情可有助益?”
掀起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李太医连连点头的说道:“娘娘能如是想,最好不过。娘娘的病情,如今便是耽搁在心思郁结上,若娘娘能放开心胸,并加以调养,定会有所缓助。”
“如此,便有劳太医了。”
点了点头,若凝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开药方,一边,却是无力的倚靠在了暖炕的软枕上。
“主子这是何苦呢?早早儿的听了太医的话,何至于如此时一般恼急?”
走到若凝身侧,取过一个薄毯盖在她身上,晚晴埋怨一般的说道。
过了一会儿,见若凝仍旧一脸怔忡的盯着墙角的铜炉内袅袅升起的香烟,晚晴又柔声劝道:“方才太医还说了,让主子莫要忧思,这才一转眼的功夫,主子便抛在脑后了嘛?您且放宽心吧,只要您听太医的话,好好服药,相信要不了多久,您就会如从前一般康健了。”
点了点头,若凝朗声说道:“对,我一定会像从前一样的。”
乾清宫的暖阁里,李太医俯首跪在案桌前,丝毫不敢抬头,而案桌后的福临,已是一脸的颓败。
“药石罔效……皇贵妃的身体,果真药石罔效了嘛?”
喃喃的问着,福临的眼中,闪出了一抹浓重的哀恸。
“启禀皇上,皇贵妃娘娘的身体,如今已成油尽灯枯之状,若是调养得当,最多,也只有一年之数。”
说罢,李太医再次叩头,生怕一个不慎触怒了福临。
“下去吧……”
无力的摆了摆手,福临目光呆滞的盯着案桌上的笔墨,沉坐了许久。
春去夏来,七月的时候,若凝的身子,终于连久坐的气力也没有了,每日里,大半的时间,她都是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透过掀起的窗户,满眼眷恋的看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
清晨的时候,总是在福临还未醒时,若凝便醒了,看着身边那个浑身上下透露着深沉的帝王气息的男子,若凝便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柔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一点一滴的重新在心头涌起,甜蜜中,夹杂着更多的,是不舍。
不着妆容的躺在美人榻上,看着晚晴和岚烟伺候着他梳洗,又陪着他用了早膳,若凝便静静的半靠在窗前,看着他沉着的朝外走去,那个背影,坚定,稳健。
很多次,看着福临的背影从宫门口一闪而过,若凝的泪,便会汹涌而下,那个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背影,那个看不清面容却和自己纠缠了几世的人,终有一日,自己要先一步离他而去了。
若凝不知,每每踏出承乾宫的正殿,福临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深情的眼眸注视着自己,而他,去不得不狠下心迈出那看似艰难的每一步。
可眼看着若凝一日憔悴过一日,福临的心里,便更是痛苦一分。
炙热的夏季,让人从心里,生出一丝烦闷来,而院外的树枝上,聒噪的知了,更是宣泄对炎热的不满。
若凝历来怕热,每年夏天天刚刚热起来的时候,内务府便会殷勤的从冰库里起了冰雕,巴巴儿的送来承乾宫,可今年,任凭天气如何闷热,若凝的身上,仍旧是清冷的泛着凉意。
纤细的胳膊,瘦骨嶙峋,昔日温润的羊脂玉镯,如今戴起来,来回间,却会和凸起的骨头碰到,一不小心,便会从手腕上滑落。
那日,一时兴起,若凝唤过了晚晴和岚烟,将手腕上那对自己佩戴了很多年的羊脂玉镯,一人一个的赠与了她们,可转瞬,晚晴和岚烟便红了眼,拿着各自的那只玉镯转身掩面而泣了。
精神好的时候,若凝会让岚烟和小桂子,去格格所接了宛玉来,陪着她玩闹一会儿。
三岁多的宛玉,已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许是皇后叮嘱过她不能让凝母妃劳神,每当若凝接了她来,她总是唧唧喳喳的给若凝讲一些发生在她身上的趣事,但凡看到若凝脸上露出一丁点儿的倦色,她便乖巧的过来俯在若凝身边,静静的陪着她躺着。
闻着宛玉身上的淡淡清香,若凝的心里,便止不住的心安,每每总能顺利的睡去。
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宛玉便会糯糯的说道:“凝母妃,宛玉陪您用膳吧。”
宛玉在的时候,若凝总能多用几口,有时,福临还会故作吃味的说道:“如今朕在你心里,倒是比不过宛玉了。”
而那时,宛玉便会俏皮的冲福临皱皱鼻子,再讨好的看着若凝一笑,朗声说道:“女儿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宛玉自然是和凝母妃亲的。”
宛玉……
如是想着,若凝便让晚晴和岚烟将自己的所有首饰都整理起来,分成了两份,一份,留给了晚晴和岚烟,一份,则为宛玉准备着。
“等到……等到那日,就将这个匣子交给皇后娘娘,让她收着,等到宛玉出嫁的时候,交给她,也算是我给宛玉准备的一份嫁妆吧。”
语气轻柔的说着,宛玉的心中,说不出的忧伤。
玉姐姐,妹妹很快就能来陪着你了,到时候,妹妹定仔细的跟你说说,宛玉是如何的乖巧,如何的懂事,皇后娘娘将她教的很好呢,她,很像小时候的你……
……
中秋夜,福临吩咐奴才在承乾宫的院子里摆了两张软榻,月亮升到正中的时候,福临抱着若凝,在院中的软榻上躺下,喝着茶,赏着月,忆起了少年时两人之间的一点一滴。
看着若凝轻轻的喘息着,满眼渴望的仰望着那轮皎洁的圆月,福临的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无力。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福临,若我去了,你,莫要悲伤太久,好吗?否则,我便是在天上,也不得安心。”
伸出手抓住福临的胳膊,若凝轻声说道。
眼中浮起一抹不舍,福临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死生契阔,我们许诺过,要白头到老的,你怎可撇下我独自离去?”
柔和的笑着,若凝牵住他的手,轻喘着说道:“我不会撇下你,永远不会,只不过,我换了一个地方遵守我们的诺言而已,我会等着你,等着你百年以后来那儿找我。你要答应我,在那之前,你要善待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福临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流泪是什么时候了,可眼下,他觉得,有什么在一点点流失一般,让他说不出的难过。
八月十九,早朝时分,福临正心不在焉的听着朝臣们各抒己见,眼角处,小顺子一脸急促的走到龙椅处,轻声说了句话。
朝臣们愕然之际,福临丢下一句“改日再议,退朝”,便大踏着步子离开了养心殿。
疾步奔至承乾宫门外,福临的脚步,却像是铸了铅一般,沉重的迈不开。
踌躇间,有慌乱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
朝外小跑着的小桂子看到站在宫门外的福临,匆忙的行了礼,疾声说道:“万岁爷,您快进去瞧瞧吧,主子不大好了……”
声音中,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不再迟疑,福临迈开步伐,风一般的进了内殿。
临窗的美人榻上,若凝静静的躺着,此刻的她,竟像是不曾患病一般,精神气色都极好。
嫩白的脸颊,纤细的远山黛,高挺的琼鼻,殷红的朱唇,身上,还穿着福临最喜欢她着的碧绿色的旗装。
见到福临来了,若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绝美的笑容。
“好看嘛?”
靠在福临怀里,像是个羞涩的少女一般,若凝低声问道。
点了点头,福临朗声回道:“好看,很好看,以后的每一日,你都这样打扮了给朕看,可好?”
伸手拉过福临放置在自己脸颊边的手,用力的握住,若凝满脸柔情的看着头顶上方的那双眼眸,柔声说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福临,下一世,我们依旧白头偕老,好吗?”
连连的点着头,福临的眼中,两行泪滴落在若凝的脸上,与她的泪一起,顺着脸颊滑落了下去。
……
八月十九,皇贵妃董鄂若凝,薨逝。
八月二十一,追封为皇后,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