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垂着头,宝婵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只能讪讪点头。
宁秋水的笑容淡漠下去几分,许久不见言语,宝婵松口气,脚步走得快了一点,只想着把宁秋水领进院子交给大长公主才好。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就要到大长公主的厢房门外,花生恰好挑了一盏花灯从回廊尽头过来,低着头对着花灯一个劲儿的傻笑,分明是开心到极处的模样。
宝婵心下更慌,忙忙的就要推开门,把宁秋水推搡进去,偏偏一转头就看见宁秋水的目光已经黏在了来人身上,怀里抱着的樱桃吸吮着手指陪他一起看着。
花生顶头看见宝婵,远远地扬声就叫唤:“二嫂,你可瞧见樱桃了,雨生新作的灯笼,让我送一盏来给她玩呢。”
宝婵不知怎么,下意识就直了身子,要去挡住宁秋水与樱桃,急急的摆手说:“她玩不动的,你拿去自己玩吧。”
花生不知她的意图,反而小跑了两步,挑高灯笼说:“很轻的啊,而且里面还有小人可以转动呢,樱桃一定会喜欢的。”
“你……”宝婵欲要张口说别过来,余光里看到宁秋水已经从她身后闪出了大半身子,情知再无法遮掩,只好认命的往一边挪了挪,说,“还是见过皇上吧。”
花生只刹那就停住了脚步,呆呆立在一尺之遥的地方,说不上来心里头是什么感觉,他看着前方眉目英挺的男子,唇角似笑非笑,明黄色的纱袍在晚风里飘飞,虽然身后没跟着随从,然而那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悠然而发。
整个院落里仿佛一下子掉入了深渊,满满当当的全是沉寂与诡秘。宁秋水并没有多走一步,只是站在宝婵身后,看着那张梦里出现了不下千万次的面孔,由惊讶到欣喜,再由欣喜转为惶惑。依然是那双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纯澈双眸,然而再次望向他却没了幼时忽隐忽现的亲昵,有的只是躲闪与避之不及。
他低低的自嘲,这就是报应,报应他当年为了一己之私,毫不留情的将他送出关外,从此君臣两相忌。
花生缓缓的将花灯放下去,垂首叩拜下去:“草民见过皇上。”
这一句就让宁秋水如坠冰窖,冷着面孔,好久才抬手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平身吧。”
花生乖巧的站起来,手里的花灯随着他的起身不住摇晃,樱桃瞪了浑圆乌漆的眼珠子,滴溜溜看着花生,忽而拍拍手:“姑姑,要。姑姑,要。”
宝婵禁不住傻眼,以为樱桃是在叫她,回身张着手臂就要去抱她,哪知被那小人精躲过去,依旧看着花生,探着小小的身子说:“姑姑,要。”
宁秋水也以为她叫的是宝婵,现下看她叫的是花生,多少有些好笑,一手指着花生纠正道:“那个是叔叔,不是姑姑。”
樱桃学着他的样子,也指着花生说:“姑姑。”
“叔叔。”
“姑姑。”
来来回回教了不下十遍,仍旧没能把她的发音改过来,宁秋水只好放弃,任由她姑姑、姑姑的叫着,想着或许是牙牙学语吐字不清而已。
花生被樱桃左一声姑姑右一声姑姑叫的心虚,知道她是看中花灯了,顾不上许多,直直就走到了宁秋水面前,把花灯一头的竹木挑子放到小丫头手里,顺带捏了捏她的脸蛋嘀咕:“以后不许叫姑姑,要叫叔叔,听到没有?”
他素日与樱桃玩耍惯了,不自觉就忘了宁秋水在场的尴尬,言语间娇憨可人,宁秋水不禁失笑,抬手学着他也捏了捏他柔嫩的面颊,以樱桃的口气道:“听见了,听见了,叫叔叔不是叫姑姑。”
他原本是情之所动才至于如此,花生被他捏的猛然惊醒,退了一步,低下头惶惶不安。
宁秋水只觉掌心一片空荡,如同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切去了一块那般空荡。
宝婵知他二人定有不同寻常的过往,自己又不便多嘴,只好站出来打个圆场:“皇帝表哥,还没见到皇姑姑呢,我带你见见她去吧。”
“嗯。”宁秋水似是而非的点头,也不看宝婵,抱着樱桃就要迈开步子进屋去。眼角瞥见花生转身欲走,连忙出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后......后面。”花生指了指身后,不知为何,以前觉得宁秋水对待他也算是极有耐心的了,这次却总觉得有压力。或许是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再不是那个可以在他跳下来时抱住他的少年,也再不会轻易的暴露自己脆弱的那个太子,站在他面前,听他不急不缓的问话,花生觉得简直要把人窒息在他的磁场里他才算甘心。
宁秋水微微沉吟,伸手将樱桃塞给宝婵,轻声说了句等一下再去问候皇姑姑,就抬脚走向花生道:“那么,也带我去后面看一看吧。”
宝婵抱着樱桃一脸的莫名其妙,回过神来却见花生跟宁秋水已经走出了回廊,绕进后院去了。
花生走着走着就有些不对劲,总感觉一脚高一脚低的,宁秋水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头,已经隐忍多时,只得出声提醒他:“你脚后跟沾了一块泥巴。”
咦?花生侧身抬脚看了看,还真有一块,想来是刚才和雨生为了制作灯笼,出去寻找竹子时不小心在河边踩到的。既然发现了真凶,花生就站住身子,抬脚踢了几下,想把泥巴踢下去。
宁秋水冷眼看他耍把戏一般,上下左右的折腾,暗想着到底是不谙世事,想出来的法子也足够幼稚。
实在看不下去,他只好上前一步,从后头揽住他的身子,沉声说:“把脚在台阶上蹭几下就好了。”
花生闻言真就偎在他怀里,抬脚在台阶上蹭了蹭。待到鞋底干净了,才想起来犯了忌讳,慌张的就要从宁秋水怀里挣出来,宁秋水偏不随他的意,越发搂紧了他的身子:“跟我说句实话,真的就那么想嫁给莲华生吗?”
“是。”花生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感觉勒在腰间的手差点让他喘不过气来。
原本还有一丝的希望,此刻全数化为了绝望,一颗冰冷的心重复的在热油里滚烫着,便是这样的煎熬他都觉得舒服,至少比得不到要舒服的多。
手指微微颤栗,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你信不信,今日婚礼过后,明天总要有一个人举办丧礼。”
臂弯里柔弱的身子蓦地僵直,花生无声冷笑:“若真如此,那么你不如举办两个人的丧礼好了。”
高傲的头颅再也抬不起来,宁秋水重重的把头搁在花生颈上,几欲哀求:“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他?我究竟输在了哪里,花生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了?”
花生只觉得头疼,又不好推他过去,免不得直言:“你样样都好,然而都不是我要的。”
“你要什么?”
“自由,海阔天空任我翱翔的自由。”
仿佛晴天里一个霹雳,宁秋水终于知道横亘在他与花生之间的那道墙是什么。他是帝王,他是宁国的一家之主,自有千百条戒律摆在那里,告诉他如何当一个明君,如何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座皇宫就是罩住他的金笼,他连自己都给不了自由,何况是给花生自由。一入宫门深四海,这才是花生千方百计都要逃离的理由吧,他到底输在了身份上。
宁秋水抱着花生,深怕一个转身再也抓不住,那样子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孤独无助:“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离了那座宫殿,
与你一起走可好?
”花生骤然收紧了拳头,来到这个世界他听了太多的甜言蜜语,也曾有过刹那感动,然而除了华生的那次同生共死,再没有人像宁秋水给他这么大的震撼,他竟愿意抛弃了江山社稷跟他在一起?
院子前头,华生原是与长生宁冰焰在一处商量如何拜堂的事宜,听的宝婵进来说宁秋水跟着花生走了,怕生变故,沉下脸扔了手中的喜帕,急急朝后院赶去。宝婵也要跟着,却被宁冰焰一把拉住,低斥一句不要插手,才堪堪停住脚,忍着好奇在屋子里头帮忙扎着新郎胸前佩戴的红绸花。
华生背靠在拐角处,捂着胸口深深地呼,才强行压住涌上喉咙的腥甜。他不是有意要听到宁秋水的表白,也不是有意要看到花生的迟疑,他只是……只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花生选择了,即使是明抢,他也要把花生抢回来。
等着那口腥甜完全消失,华生才整理了衣袍,慢慢从拐角处走出来,跪拜下去:“臣莲华生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秋水听见后面的动静,怔怔不知作何反应,花生倒是反映的极快,趁着宁秋水闪身的空隙,钻出他的臂弯,跑到华生身边,也匆忙跪拜着。
负着手,宁秋水只觉得院子里太过空旷和荒凉,不,是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觉得荒凉。没有回头看那对兄弟,像是肆意报复,明知道他们跪的辛苦,他仍不愿松口说一句平身。
华生岂不知他的想法,侧头对花生呶呶嘴,示意花生先出去。花生开始还嘟着嘴不情愿,看着华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才万般不舍的起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见他走了,华生也没了那么多礼数,自顾自站起来,掸了掸衣服,淡淡说道:“皇上肯驾临寒舍,臣等荣幸之至。不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是在远离京都的荒村里,臣也只好自便了。”
“好一句自便!”宁秋水转过身目光凛凛的看向他,“莲左相,朕记得朕当初并没有批准你的兵病急归隐一折,你何来的胆量弃了朝堂,安居在这里?”
华生浑不在意的轻笑:“皇上或许忘了,是您亲自说的可退朝养病,不可妄言归隐。臣现在便是养病,在家里是养,在这儿也是养,有何不同?”
“哼。”宁秋水嗤笑,“朕与莲左相相识至今,倒是第一次知道莲左相竟有这般狡辩之才。”
“臣不敢。”
华生虚应着敷衍,宁秋水不耐烦的摆摆手:“罢了,真不是要听你这些有的没的,朕此次来是要告诉你,不要因为一己之私毁了宁国,也毁了莲府的百年基业。你与花生贵为红白莲,若要共结连理,传了出去将会置宁国于何处?”
“呵呵,皇上说笑了。”华生不急不缓的沉声应对,“臣记得当初还是皇上亲下的圣旨,对外宣称宁国白莲莲花生早已在一年前便死于恶疾,并为此举国哀丧三日,哪里还会有红白莲共结连理的传言?臣娶的是心头挚爱,与红白莲无关,皇上莫要混淆了。”
“你……”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原本是要为自己日后迎娶花生埋下的伏笔,却不想被华生捷足先登。宁秋水多少有点恼羞成怒,隐藏在这个院子外头的近卫军不下于百人,要杀了他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此认输。
华生看他周身的杀意终是减弱,心下不由叹息,方才相信这个睥睨群雄的年轻帝王,到底是真心爱着花生的,因为爱他,所以顾及那么多而不忍对他下手。
唇齿间溢出一声清咳,这副身子强撑到现在还真的有些疲惫了呢。想想今夜的婚礼,他终于愿意放心的交出那个人,再次撩袍跪拜,他真心实意的说道:“臣有罪,请皇上许臣一个愿望,臣必将加倍还赠皇上这段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