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正看见兴王锐利如鹰的目光,嘉靖坐在兴王一侧,扶他坐了起来,此刻略微颦眉,张佐站在一边。喻立即将目光垂下,不知兴王想要说什么,不断回忆,刚才的行为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澄沁……”兴王仿佛是在玩味这个名字,“谁给你起的名字。”
“回父王,是孩儿。”嘉靖轻声道,“以澄沁堂纸为由,取了这两个字。”
“丫头今年,多大了?”兴王问道。
“奴婢十二。”
“不容易。”兴王感慨,“难怪要取澄沁二字。”
喻跪在榻下,一言不发,按说人在病中脾性总是阴晴不定的,亦不知兴王此言究竟何意。她稍稍抬头,却见兴王此刻并未看着自己。而是目视前方,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来府中多久了”
“回王爷,两年。”
“两年间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在世子的书房中打扫收拾,偶尔翻书。”
“都翻了哪些书?”
“有诗词,也有史册,地方志什么的。偶尔也会去看些医书,不过很少。这些都很杂,不知王爷想问什么?”
“呵呵。”兴王笑了,“倒问起我来了,难道我只要有了问题你就回答么。”
“奴婢不敢。”喻轻声道,“澄沁才疏学浅,未必能解王爷心意。”
“那你就说说,今日你在前厅所做的决定。”兴王平静地说,“张佐说得不好,本王要你亲自说。”他的声音虽然没有一丝波澜,却不知何故,让喻从中感觉到些许寒意。
“王爷。”喻又一俯身叩首,心中不知何故涌上一股不安,“澄沁何德何能,竟替世子前往前厅,只是当时局面混乱,澄沁一时糊涂,还望王爷恕罪。”
“澄沁。”嘉靖接话,“父王只是询问,你老实回话便是。这里没有人说你有罪,也更不会有人治你的罪。”
嘉靖此话一出,兴王便笑了。嘉靖略一颔首,自觉用意被父王发觉,面露窘色,又沉默起来。
“回王爷。”喻思量再三,回答道,“澄沁也只是觉得,宁王不会从湖北借道北上,何况王爷现下身体欠佳,世子更不能于此时离开……”
“本王是问,为什么你让他们不要再议宁王,并非是今日请帖一事。”
喻心一沉,难道要和跟他说,这个宁王殿下闹了四十三天就完了,完全没有成事么?她的大脑此刻高速运转,竭力思索应该如何回话。
“怎么不说话。”兴王道,“张佐也赞你是个眼界极宽的人,莫非是单单不愿在本王面前展露才华?”
“奴婢……只是不知该如何回话。”她一咬牙,反诘道,“想必张公公已经将澄沁与前厅所写之话告诉了王爷,那便是奴婢做出‘今后不必再议’决定的原因,若王爷一定要听别的理由,那么澄沁斗胆,先请王爷恕我无罪。”
兴王点点头。
“恐怕不是澄沁眼拙,王爷养在府上的这些门客,不过是些绣花枕头,一无见地二无胸襟,只知逞口舌之快,全无纵观大局之心,在澄沁看来,此时最应该做的是保持沉默,毫无作为,才是最好的作为。”
“嗯。”兴王又点点头,“不错。”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兴王还是比较满意这个答案的。
“那,我问你,”刚开口,兴王突然咳嗽起来,嘉靖连忙轻轻拍打他的背,许久,终于恢复过来,“你说,我为什么要养这些人,在府上?”
在场几人中,除了张佐,嘉靖与喻几乎同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兴王又笑了,道,“张佐,你说呢?”
“这……奴婢猜,是掩人耳目。”张佐毕恭毕敬地回答。
“嗯。”兴王眼中有笑意,也有嘉靖尚且捉摸不透的智慧,“一切如你所说。只是当下除了毫无作为,还需掩人耳目。前者不过是避其锋芒,后者才是长存之道。”
喻终于了解,原来兴王早已把这一局棋看透,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一个藩王得知近旁有王爷想谋反之后的正常反应。身为藩王,虽然富贵,但也是招招惊险。
也是在这一瞬间,喻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两年后,当没有留下子嗣的武宗染病身亡时,内阁首辅杨廷和竟然毫无犹豫地,将皇位传给了身在千里之外的,继承了兴王藩位的朱厚熜。恐怕,也是眼前这位老者的多年经营,使得嘉靖从一开始就有了与众不同的稳重感吧。
“要是本王没记错,你也是上次世子趁夜出府之事的参与者,是么。”王爷话题一转,扯到了上次溜出去玩的事情。喻一愣,立即承认。
“为什么那一次我动了肝火,如今,你可明白?”兴王默默地看着嘉靖。嘉靖终于恍然大悟,方才理解了兴王的苦心,兴王又缓缓道,“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孩儿,明白了。”嘉靖目光柔和,亦十分谦逊。
“丫头,你进府前,可有名字?”兴王笑道。
“奴婢,原名喻和靖。”喻回答道。
“今天,你有功。”兴王的声音有些疲倦了,“我就赏你王府之内的户籍,就用这个名字录册吧……”
“谢王爷。”
“好了,熜儿,不要再守在这里了,为父要睡一会儿,你也回去吧。”
嘉靖点点头,为兴王捻好被子。
兴王此时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睡去了。张佐送嘉靖和喻出来,又回了房间。
“喻和靖?”路上,嘉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澄沁,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你入府前曾有名字。”
“那是因为世子没有问哪。”
“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你入府以前的故事。”
“嗯,可是世子也没有问啊。”
“呵呵。”嘉靖笑了,“回书房,我们好好聊聊。”
他话音刚落,喻和靖就咬着了自己的舌头……要你多嘴!!现在世子要问以前的事情怎么办啊,我怎么知道这个喻儿以前是在哪里过着怎么样的生活!!万一说漏了怎么办啊!!
“你怎么了?”
“庐,庐婢咬呢舌头了……”(奴婢咬着舌头了……)
嘉靖大笑起来,两人皆快步向前走去,仿佛脚下生风。近旁一切假山,绿水,喻如今再看起来,似乎,也不像刚进府时的那么清冷。她一边在心中叫苦不迭,一边却也有止不住的笑意在嘴角蔓延。
“世子。”前方有人弯腰行礼,两人停了下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喻这才发觉,这是刚才前厅议事上一言不发的沉默者。大概,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兴王府长史吧。
嘉靖肃容,默默地点点头。回头冷声说,“你先回去吧。”
“是。”喻和靖向他两人行完礼,临行前看了那个袁宗皋一眼,发觉他的眼神分外严厉,正盯着自己呢,喻不禁一个寒战,匆匆离开。
此人……难道看我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