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门，近旁几个下人中，一人快步来接他端在手上的木盆。
“不碍事，下去吧。”
“这……”仆人们面面相觑，随后静默地站在了一边。他端着水盆下了台阶，将水泼在草丛之中，便向水房走去。
杨用修，当朝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子，用修是他的表字。
他就是杨慎，自从踏上仕途，许多从前的喜好因为政事的忙碌而荒废，只有聚阁他一直无法割舍，至今仍作保留。闲暇时分他常常在聚阁抚琴，与文人雅士赏诗玩味。
这是最后的一点私心，他有强烈的愿望去保护这唯一留下的一方净土。
再折回杨廷和的卧寝，屋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就把诏书扣下了？没说什么时候让你们去取？”
那人摇摇头，将之前黄锦口中的说辞又重复了一边。
杨廷和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在屋内缓缓踱步，眼中闪过许多种假设，一种庄重和睿智在他的身上表现得无以复加，这位六十多岁的内阁首辅，也是从十几岁便开始了他的历练，如今面对着政治上的重新洗牌，他内心坦然，也同样细致入微。
“是怎么了？”杨慎微微颦眉，进屋问道。
杨廷和命仆人退下，然后和儿子细说了此事。
“呵，您老人家是不是想多了？”杨慎皱起眉头，“即位诏书，自然要庄重一些，如何能立即答复？”
“嗯？”杨廷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眉毛微抬，眼睛却一直看着某处，如此，杨慎就知道他爹又没听他说话。
很多事情像河流一样在杨廷和的眼前过目。
如今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今天朱厚熜在京郊的坚持。他让这个少年以皇太子的规格入京即位，而他却做出了强烈的反抗。恐怕他的心智早已远远超出了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这让杨廷和微微有些警惕。
他还记得，在去年的南昌之乱平定之后宁王曾在狱中不断重申钟祥的老兴王是如何狡猾地将军队聚在鄂赣边界，在那个特殊的时候调动军队埋伏在江西的边上，意图当然非常明显。
但就在同一个月中，老兴王去世了，所以当时的杨廷和只当这是宁王的疯狗咬人，
如今再想，也未必不是真事。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去调查的必要了，倘若一切属实，那么现在即将登殿的这位少年天子，会比之前所想的要难对付很多。
杨廷和抬起头，向一旁的杨慎看去，声音沉缓有力。
“用修，你之前提的那个小姑娘是？”
杨慎若有所思，静静回忆，只是依稀记得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谈天里，她仿佛说过她的名字。是……和靖？喻和靖？一番思索之后，他将傍晚时分发生的一切点滴不漏地说了出来。杨廷和听罢若有所思。
“你去查查兴王旧邸中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杨廷和看向杨慎，“自己小心。”
杨慎尚且不明白为何父亲对这个尚未谋面的丫头有如此大的兴趣，他微微颦眉，但仍旧点头。
次日清晨，天尚且昏沉，百官却已悉数进宫，聚于朝堂之外。
按理来说，那道即位诏书应该在新皇帝入宫之时便宣读于天下，而今，那位未来天子已经以天子的规格由大明门入了宫，而年号之类的诸多事宜却没有随之公布，实乃前所未有。
人群中的议论声时起彼伏，直到杨廷和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阁老。”
众多官员让开一条道路，向他弯腰行礼，杨廷和在人群的簇拥之中缓缓迈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解释，而他到现在，却不曾见过嘉靖一面。
人群立时安静了下来，静静等候杨廷和的发言。
“诸位，请静心等候便是。”杨廷和面色平静地看了看群臣，四下一片哗然，众人再度议论纷纷，他们的脸上写着惊愕，不解，有的谏臣已露出不忿之色。
“无论如何，今日便是登基大典，大家，少安毋躁。”
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
于此时，嘉靖正在不远的城楼之上，居高临下，默默地看着那一团乱不成形的队伍。
四下仍是灰暗的夜，唯有那一处有跳跃的火光，城楼上风声猎猎，群臣的言语早已被打碎成一片嗡嗡的嘈杂，嘉靖于风中站立，一言不发。
这或许已经是他的方式，一旦自觉被轻视，便要立时反击，反复重申究竟谁才是时局的控制者。
“黄锦，”他的声音不急不缓，目光一直锁定着城楼之下的人群。
“主子。”黄锦上前了几步，静候嘉靖的差遣。
“把即位诏书拿出来。”嘉靖眼中浮起笑意，不多时，诏书与御笔被呈上来，他在朦胧的夜色中将杨廷和所拟的“绍治”抹去。
这个即将属于他的时代，难道还需要别人为他命名么。
他垂下眼眸，望着眼前的诏书，一时陷入了沉思，许久，那个在山洞中躲避镇抚司搜查的夜晚忽然浮上了心头，在怀中呢喃的澄沁曾经那样称呼过他。
嘉靖。
那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再次浮现，仿佛这个名字早在听澄沁说起之前就已经属于了自己。
嘉靖吗？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那么就用它吧。
不久，黄锦便奉嘉靖之命递送了诏书，皇宫之中，诸多事宜都已准备妥当，只等嘉靖祭天归来，便可正式举行即位仪式。
这一日，澄沁起了大早，晨起是宫中之人的忙碌让她咋舌，不知是平日都是如此，还是说因为今日乃是嘉靖的登基大典，所以周遭才会显出这样的氛围。
她在门前的小院中坐了一会，不久仍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坐在窗前，随手翻阅昨日从聚阁带回的《荀子简注》，在日渐明亮的庭院中消磨时光。正午时分，她放下书册，取出纸笔伏案写信，都不过是些看过书册之后的感想，因那聚阁的先生说他十分乐于与人交流这些。
只是，她好像还没问过那位先生该怎么称呼……澄沁挑眉沉思了一会，信手在纸上写下，抬头纹先生，启信愉快……
她微微一笑，谁让那位先生看上去那么显老呢，权当是暂时的称呼，信里再问问他的名字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