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日落时分,杨慎才回到杨府。
路过杨廷和书房的时候,听得里面传来一声叫唤。
“诶,哪去?”
他转过身,看见杨廷和站在房中,静静地看着他。
“爹?”杨慎迈步进了书房,“我回屋啊。”
杨廷和缓缓站起来,“今天去了哪?”
“去见了几个朋友。”杨慎笑道,“不劳爹操心,朝廷吩咐的事儿子都做完了。”
“嗯。”杨廷和努了努嘴,“好,好。”他转身走向里屋,杨慎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
“今天下午我收到一份谕令的誊搞,和你的聚阁有关,想不想看看。”
杨慎听得聚阁有事,眉心一紧,点点头,看向杨廷和。
老杨从书桌上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张稿纸,上面是几个宫中亲信依照记忆重新誊写的关于抄查聚阁的谕令,杨慎急忙接过细看。
许久,他握紧了拳头,冷冷地抬头。
“凭什么。”
“还是皇上想追封老兴王为兴献帝的事。”杨廷和重新坐了下来,十分坦然地看向杨慎。“近来,你平时的日子怎么过,你也还怎么过,为父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
“追封老兴王为皇帝?”杨慎皱紧了眉头,“这分明不和祖制!”
杨廷和点点头,微微一笑,“所以,这件事,还得召集群臣再议。”
杨慎将稿纸重新放回桌上,默默走出了书房。杨廷和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什么时候才长的大啊。
隐隐地,屋外传来阵阵雷声。云层翻涌,压城而来。
杨慎回屋之后,窗外便是雨幕倾盆,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他心中忐忑。
夜里,他披上了斗笠与蓑衣,再度出了杨府。一路上,他将帽檐压得很低,以此掩路人耳目。
他只是想去看看聚阁。
皇家的查抄一向野蛮,不知现在的聚阁,究竟是什么样子。
远远地,他便看见平时给他守着聚阁的老徐在屋外施粥。聚阁的屋檐之下,许多人蹲坐着,无比欢欣地接过老徐手中的热粥。对比之下,紧闭的大门上那两张白色的封条显得格外刺眼。
“大家先起一起,我托人弄了些稻草来,铺下就没那么潮了。”
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杨慎循声看去,两个同样身披斗笠的人此刻正从一辆木板车上搬运着稻草,车上盖着油纸,大部分的稻草依旧干燥。
他微微颦眉,不觉走近,这两人究竟是……?
“嘿,用修兄。”一人在不远处就认出了他来,杨慎定睛一看,此人正是王艮。
杨慎有些诧异,他如何知道自己的表字?并未深思,杨慎心中就已然涌起一阵感动,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王艮此番雪中送炭,可见也是心念苍生之人。
“表哥~!”
听得此声,杨慎不由得一愣,那人摘下斗笠,散于颈肩的头发在微微飘动。
“澄沁?”
澄沁一笑,大声道,“站在那干什么,不过来帮忙?”
因为之前的发髻不便戴着斗笠,所以澄沁便解开了头发,如王艮一般只用头绳将发丝随意扎起。
杨慎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用手轻轻捶着前额,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而后也加入其中。
雷声乍惊,聚阁之下,笑声起伏。
诸事停当之后,三人站在聚阁正门前的檐下,卸下斗笠望着漆黑的天幕,眼中仍有笑意轻漾。
“我未经同意就把你的身份给招了,别怪我啊。”澄沁侧目望向杨慎,听得此言,杨慎并不回答,而是笑着看向澄沁,默默点头。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杨慎望着雨幕,轻声问道。
“那你得问这丫头。”王艮用手摸了摸澄沁的脑袋,“我本来在屋子里睡得好好的,谁知道她傍晚忽然就破门而入,把我拉出来。”
“你还说!”澄沁眉毛一挑,“我都说了绝对是服务百姓的事,你就是不愿出来,害得我浪费了一个条件!”
“嗯?”杨慎没有听懂,王艮却已经大笑起来。
“嗯哼。那反正为师是已经为你做了第一件事,你就剩两个条件可以提了。”
澄沁叹了口气,“一车稻草废了我一个条件,师父啊,你的觉悟也太低了。”
“彼此彼此。”王艮戏谑地看向杨慎与澄沁,“你们‘兄妹两’竟然还跟我隐瞒身份,真是不够意思。”
此话一出,杨慎与澄沁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澄沁往杨慎那靠了靠,暗中轻推他的手臂,杨慎转头看她,澄沁轻声道,“粥是陆炳送来的。他也只是奉命办事,希望你不要怪罪。”
杨慎一笑,“我明白的。”
屋檐之外,大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电闪雷鸣之间,天与地陡然浮起一种不可言说的浩荡与飘渺,几人望着雨夜,一时出神。
许久之后,王艮重新戴起了斗笠。
“天色也不早了,今天就散了吧。”
另两人点点头,澄沁走入雨幕之中,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缓缓行来。
杨慎扶她上车,王艮在近旁默默等候。
“今天,谢谢了。”
澄沁笑着摇头,望着聚阁门上的封条与屋檐下静默的人群,她眉心轻颦,只是轻声对杨慎说道,“我走了,你要保重,万事小心。”
杨慎点头。
两人在雨幕中望着澄沁的车驾渐渐远去。
王艮走到杨慎的身边,对着她离去的方向说道,“看吧,我就说过她不寻常。”
杨慎转过身,“走吧,我请你喝一杯,算是这一向隐瞒身份的赔礼。”
“那必须的。”王艮耸肩,淡然一笑。
澄沁的马车向着陆府奔去,行至半路,她忽然撩起幕帘,对着陆家的仆人道,“先送我回宫吧,你回去时告诉云生嫂嫂,我今晚不去陆府了。”
赶车人点点头,马车调转方向。
澄沁坐于车内,心情如同这夜的大雨,不得平静。
此时,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嘉靖仍伏案而作,他的案头还有许多的奏折没有批复。
黄锦缓缓走近,为嘉靖递上一杯热茶。
“皇上,该休息了。”
窗外一声惊雷,嘉靖微微抬头,发觉天色已暗。
他轻轻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
仅这一日,就仿佛花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因给父王追封帝王封号之事,群臣上表,而全国各地的灾后情况也源源不断,该拨多少粮食,银钱,他均没有头绪,只能去翻查以往的账目。这一查,又发觉那位召圣张太后的两个表兄在许多账目上都出入不清。
许久,他起身向外走去,“带着这些折子去书房。”
近旁几个太监宫女面面相觑,脚下所处之地,不就是书房么?
黄锦表情安然,命人端起奏折,便跟上嘉靖的步伐,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