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的第一个夜晚,喻和靖压根就没有机会合眼。
嘉靖表示天气很热,需要有人给他打打扇,这一下就没完没了。每每喻和靖这边刚停下手中的活,嘉靖那边就醒了。他睡得很浅,一点响动便能让他从梦中醒来。此时的喻不禁开始同情起王府里每日侍候嘉靖就寝的太监丫环们了,恐怕也是整夜不能睡下吧。
就这么过了一夜,天已开始蒙蒙地转明。喻开始觉得有些疲乏。
“世子……还是睡不着吗。”
“嗯。”他支了一声。嘉靖这一晚醒来了十几次。比起自己,他也好不了多少。
“我从前也是这样,”喻和靖笑了笑,有一段时间她也是整夜失眠,每日不到凌晨两三点,必然是一点睡意也无。那时候也觉得疲倦困乏,每日十点便匆匆躺下,闭眼等待周公,也不过是空耗时间。
喻一笑,继续道,“世子是因为什么烦心吗。”
“嗯。”他躺着不动,眼睛却已经微微睁开,默默望着床顶。
喻略一动脚,发现已经麻了,又努力换了个姿势,接着问,“是为前几日王爷不再允许世子关心朝政的事吗?”
“哼哼……”嘉靖轻声笑道,“我本来也就不该多这心。”
“倒也,不能这么说。”她停下手中的扇。嘉靖又咳了一声,喻便只得换手继续。“如今时局如此,虽然弘治皇帝留下了一批诤臣,但是宦官和一批内侍宠臣搅乱朝局也是事实。即便只为求得自保,也该对朝中和诸多藩王之事留心,王爷他应该是想……”
“你该喊先帝。”他又闭上眼睛,打断了喻的话,“怎可直呼年号。”她一笑,也不再言语,这样的性格,真是吹毛求疵,小心翼翼。
“你可知道南昌的宁王。”他突然说道。
“宁王……当年太宗靖难时,好像是找宁王借的兵。世子是说这个宁王?”喻开始装傻。
“也对,也是这个宁王。后来他被太宗皇帝调至江西,从此,他的子孙也都在那里。”嘉靖闭着眼睛,慢慢回答道。“靖难之时宁王的朵颜三卫为太宗皇帝所用,两人约定事成之后二分天下,结果太宗登极之后却将宁王改封到了南昌地界。宁王因此一直叮嘱儿孙不要忘记此事。
“嗯。”喻点点头,表示在用心听。
“到了现在,正袭着宁王此位的,是朱权的重孙朱宸濠。”嘉靖慢慢地讲述着,“而今他私自招兵买马,操习演练,又向朝中诸臣送去各种奇珍异玩,黄白之物更是不在话下。你说,这是要干什么。”
“……”喻和靖心中一惊,嘉靖这是要跟自己说什么?
“也不难想到,对吧。”他又一笑,“从前我调看各个先生的笔墨,父王也不曾干预,如今却让我不要插手,我当然清楚这是父王对我的庇佑,不愿我涉事太深……只是,如此让我反而心生愧疚。”
言尽于此,喻便明白了那日嘉靖为何大怒,顿时为之动容。沉默了一会,她轻声说道,“世子又为何对宁王之事如此上心呢。”
嘉靖笑着摇摇头,“你又想说什么”
喻笑了笑,“想来正德五年安化王之乱又如何,剿灭此类跳梁小丑不过皇帝一句话而已。藩王造反,历朝历代都有,是否成功,还得看是否天时地利人和。现下有了弘治中兴,如今的大明正是如日中天。江西距京城近千里,宁王即便造反成功,也危及不到什么,顶多是攻下南京,擅自称帝。即便真是有那么一天,也有很多周转的余地。宁王的军队大多是草寇,毫无忠贞可言,一直以来,宁王送出去的人情都是民脂民膏,本来就不得民心,就算是等了帝位也不安稳。更何况……”她突然停住,抬头,见嘉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嗯,说下去。”嘉靖靠着床缓缓坐了起来,双手抱怀,似笑非笑,凝视着喻。
“……”见嘉靖如此,喻反而皱了皱眉,不知是否应该继续,犹豫良久,方才开口道,“更何况朱宸濠原本就是庶子,是因为正室无所出,才袭得王位。如此看来,无论是天时地利或是人和,他一样也不占。”
他仰头笑起来。“我倒是小瞧了你,澄沁。”
喻默默看他,并不言语。
她尚且不能判断这笑声之中究竟是赞许还是危险。
“嗯。”嘉靖微微一笑,“澄沁,你如何知道的这些。”
“回世子。”喻迎着他的眼光回答,“每次世子阅览完毕的稿件,都由澄沁整理,既然需要分门别类地储放,澄沁自然要先看过里面的内容。”
“这样。”他再无表情,良久,只说道,“回去之后,告诉黄锦,之后誊录我书卷批注的活也由你去做。”
喻先是一愣,继而应声说是。
“你若是个男子,这个年纪便有这番见识,今后恐怕也是老成谋国之士了。”嘉靖漠然,有些恍惚地低声呢喃着,“如今你既然是个女子,便纵有满腹学识,也不见能得人赏识……”
听得此话,喻和靖蓦地抬头,嘉靖的头却低下去,沉沉地睡去了。她兀地感到一阵感伤涌上心头,开始有些鼻酸。嘉靖让她今后接手誊写他的读书手记……他在作出这样决定的时候,不知心中会有几层波澜。
喻轻轻将嘉靖的身体重新放倒在床上,这次他没有再醒来。她默默凝视,即便是在梦中,他也同样眉头紧锁,比起平日更显心内烦乱。此时的窗外已是一片晴空,她站起来,拉起了幕帘,又走到桌边,搬了个椅子,也趴在桌上小憩。
朦胧中,她也在恍惚地怀疑。
嘉靖啊嘉靖,你是从我的身上,看见了你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