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上午,黄锦终于是踏进了澄沁堂的门,他现下有了些麻烦,思前想后也只能来找澄沁了,得赶紧把现下的情况和她说说,或许她能有办法。
“一整晚没有回来?”
“是啊,原先主子只是说出去转转,谁知今个竟然误了早朝,太后娘娘让吩咐下去,只说是主子夜间感了风寒,不让传出去。”
“嗯。”澄沁眨了眨眼睛,笑着看向跟前有几分着急的黄锦,“那公公来找我干什么,你应该在御前侍候着,不然下面的人不是要起了疑心?”
“但是今天早晨看万岁爷回来的时候,可把老奴吓了一跳。”黄锦接着道,“也不知万岁爷昨晚是遇着了什么事,衣服上沾了许多污泥,奴婢也不敢问,万岁爷方才在养心殿回了两位太后的话,竟然让召圣太后震怒,现在呢,皇上也不看折子了,一个人在暮春池边上玩乐,也不让旁人靠近,可把老奴急坏了。”
澄沁一笑,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把黄锦急死了。
“那你和我细细说说,昨天晚上皇上为什么要出宫,和谁出的宫?”
黄锦略一犹豫,便将昨日内阁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澄沁。但他略去了议礼的部分,只说是杨廷和不知怎么回事,和嘉靖起了争执。澄沁一听就明白了,这个时候,杨廷和与嘉靖正是斗智斗勇的阶段,会起争执也只能因为一件事,即便黄锦不说,澄沁心中也一清二楚。
澄沁静静听黄锦把接下来的事情说完,之后则漫不经心地问道。
“哦,也就是说,昨天晚上万岁爷和皇后娘娘一起出去的?”
“这……是。”黄锦微微抬眼,深怕这时候的澄沁和自己闹别扭,因为能摸对嘉靖脾气,且又能帮自己一把的,也只有澄沁了。
“你怎么不去找皇后娘娘了?”
“哎呦,澄沁姑娘诶。”黄锦就怕她来这一套,“皇后娘娘经过昨晚一闹腾,现在还在坤宁宫静养呢,看上去身子骨有点弱,更何况,这时候还有谁能对上万岁爷的脾气呢,谁也摸不准主子的脉啊!”
澄沁又笑道,“呵,看来昨晚刷夜刷得有点过了啊。”
“……呃?”黄锦一时没缓过来,听不太懂澄沁的意思。
“好了公公,我去,我现在就去,你说得我也有点好奇了。”
黄锦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那澄沁姑娘赶紧收拾吧~”
澄沁摇摇头,对着镜子微微理了理头发,便跟着黄锦向暮春池去了。一路上,黄锦几乎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澄沁千万注意分寸,嘉靖的脾气是越来越难捉摸了,现在仿佛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知葫芦地卖的什么药。
澄沁并未将黄锦的神神叨叨放在心上,一路对黄锦敷衍着,直到行至暮春池的曲折石桥,方才放慢了脚步,黄锦远远站在石桥的这头,不再上前。
因嘉靖有吩咐,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站在石桥上,对面就是那晚灯会的长廊,澄沁不由得有些出神,回想起那夜咄咄逼人的蒋氏。再看这暮春池仍是一如寻常的平静,也难怪嘉靖会挑这个地方坐着了。
走近了,才见嘉靖枕着池边一棵巨柳的根睡着了,手边是一本落下的书。
她拾起书册,翻到封面,见是陆羽的《茶经》,不由得笑了起来。嘉靖察觉身旁有动静,微微睁开了眼睛。
“诶,皇上怎么看起这些闲书了。”
“朕愿意。”嘉靖轻声说,见来人是澄沁,并无多大反应,只是稍微换了下姿势,又闭上了眼睛。
“前几****见你熬夜批阅奏折,辛苦得不得了,现在又看你在此一人悠闲,倒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嘉靖没有做声,继续闭着眼睛,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见他如此,澄沁不由得又笑了起来,她微微叹了口气,也靠在柳树上。
嘉靖所做的事情,澄沁大约能猜中几分,他不去上朝,也不参与朝事,反而能够钳制杨廷和的行动,毕竟内阁首辅再大也是臣子,凡事不能僭越。只是这招顶多能支撑几天,时间一长很多事情顶不住了,自然还是要杨廷和料理的。
只是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嘉靖并非是在和杨廷和使性子,当下,这是嘉靖唯一能够想到的,救张璁一命的方法。毕竟人命关天,没有天子的勾注,刑部是杀不了人的。
但即便是诏狱,也有杨廷和的人,他们完全可以暗地里下手把人在牢里解决掉,所以像现在这样的做法并不能支撑许久,嘉靖再清楚不过。
“唉。”
嘉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把黄锦吓坏了。”
“呵,是吗。”嘉靖看着眼前的暮春池,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听黄锦的描述,我也被吓着了。”澄沁看向嘉靖,一字一句道。
“嗯?你吓什么?”
“因为我和黄锦一样啊,我也没见过你气成什么样子。”澄沁目光柔和,“从前在安陆的时候,你总是平平静静,就算是在江边的那夜,也未见你有慌张,如今进了宫,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同……”
嘉靖舒了一口气,直问道,“那,朕变了么?”
“你说呢?”
嘉靖努了努嘴,“昨晚我遇见一个奇人。”他绕开话题,直起身坐了起来,“昨晚出宫,我和一个奇人下了一盘棋,而且,还和他在牢房里待了一晚……”
澄沁静静地听,心中有些话也渐渐沉了下去。嘉靖无心让她了解此刻朝堂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既然如此,她自然也不能去触碰嘉靖的心结,遑论解开它呢。
“……在狱中的时候,朕自称‘祝徽墨’……”
嘉靖继续说道,澄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后来出了牢狱,此人还将他的马匹借给了我……”
澄沁有些跟不上趟地琢磨着徽墨这个名字,忽然发现,这和自己的名字是一对。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这位先生,恐怕不是泛泛之辈……”
她脸上仍然挂着笑意,继续听嘉靖说着。
“对了,此人名字也好生奇怪,叫……王艮。良字去点的艮。”
澄沁心中一惊,不觉微微张开了口,等回过神来又迅速恢复原先的平静,只是接话道“是吗……这,倒是真的少见。”
嘉靖又闭起了眼睛,澄沁的心不在焉,他有一些觉察。
“澄沁。”他轻声唤她姓名。
“嗯。”
“答应朕,别管那些朝堂上的事情,不要理会这些人,静静在宫中与朕相守,可好。”
“这算是承诺么?”澄沁笑起来,忽觉几分失落。
“是。”嘉靖语气轻缓,却不容置疑。
澄沁只是笑着,并不做声,望着暮春池的一池秋水,她忽然想起那首《致橡树》,此时此刻,心中忽然翻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人可说。
这么多天来,原来心中仍有放不下的情结。
难道舍弃,竟会是如此困难的事情么。
“我自然也不喜欢插手你朝堂上的事情,”澄沁轻声对嘉靖说道,“只是我怕你有时纵使有话也没有人可以说,你是天子,周遭许多人和事都要提防,但你要知道,尽管高处不胜寒,我仍然会在你身边……也会,站在你这一边,无论什么时候。”
嘉靖脸上的笑意退去,握澄沁的手又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