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出了袁府,在门前留下一道口谕,交待了安葬袁宗皋的后事,随后便上了车輦,一如来时一样独自回宫。
车驾刚入宫门,便见蒋氏身边的太监张佐站在路边等候。他拦下嘉靖的车马,隔着门向里面的嘉靖行礼,并为蒋氏传话,请皇上回宫之后,速去慈寿宫一趟。嘉靖坐在车中一言不发,毫无回应,车外张佐既已传话完毕,便退回路边,让皇帝的车驾继续向前驶去。
此时的蒋氏在慈寿宫里正襟危坐,目光不偏不倚地望向正门,等着张佐的消息。不多时,张佐已回来复命,说皇上已经回宫。蒋氏点了点头,让他下去。
原以为嘉靖要先去收拾收拾行装,岂料片刻之后,便听见门前有人报声说皇上驾到。蒋氏一抬头,见一身寻常百姓打扮的嘉靖出现在慈寿宫的门口,只有那一张冷峻的脸一如寻常。
他正要行礼,蒋氏便开口让他停下,嘉靖动作在半空中僵持了一瞬,便起身站在一旁,微微颔首,仍如先前安陆时一般恭顺,眼睛却不再放在蒋氏的身上,如同只是例行请安一样木讷而没有生气。
蒋氏命人将屋中的窗与门关起来,只留张佐一人在身旁伺候着。
“皇上,今天,本宫要与你好好谈谈。”
“母后请说。”
二人的谈话这样开始,蒋氏看着嘉靖一身的便装,微微皱了眉头,吩咐了张佐去为皇帝准备妥帖的衣物送来。于是屋中便只剩了母子二人。蒋氏没有气恼,而是极平静地坐在嘉靖的身前,缓缓开口。
“自你登基以来,往往见你独自行事,在宫中也不喜欢有人伺候着,这几日又频频出宫,甚至不让宫人们尾随,不知皇上觉得,古往今来,可有一个受人爱戴的帝王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儿臣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下人们常常碍事。”
“是么。”蒋氏轻声呢喃,又叹了口气,望向嘉靖,“你反倒,还不如从前在王府时候那般坚决,澄沁恐怕连你的心都给蚀了,你也不在意。身为帝王,你总要有帝王的气魄,怎能让一个女子……”
“与她无关。”嘉靖淡淡道,“母后若觉得,儿臣是为了她而倒行逆施,大可打消这个念头。”
蒋氏一时无言,望着眼前不愿多言的嘉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要是这样,就休怪母后不留情面了。”
嘉靖抬头看着蒋氏,眼中既有不忍也有悲痛,他最不愿听这样的话,何况是从他的母亲口中说出。
“本宫既是你的母后,那么就必须规正你身为帝王的言行,否则百年之后,你让本宫如何面对王爷。你听着,璁儿,母后不管那澄沁究竟对你施了什么妖术,让你这样没了正型,你既已不是从前的世子,许多事,便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儿臣既是天子,自然有权力去做儿臣想做的事。”
“皇上!”
“母后总在宫里呆着,恐怕也被这宫廷里的沉闷之气给染了心。儿臣登基不久,皇位尚且不稳,便有内阁大臣联合那位仁寿宫的太后一同对付。若不是近日将祸水引到了召圣太后的身上,恐怕朕连一个朕欣赏的臣子也保不住,朝中诸多事情已经让朕倍感心焦,母后却在这宫中整日想着一个澄沁如何如何,朕稍不留心,澄沁就被母后挑了毛病抓走审问去了,也从来没有人会想到先来问问朕的意思……”
“这都是为了你好!”
“是么。”嘉靖见蒋氏声音陡升,知道她动了怒,略降了声调却并不住口,“而今澄沁是朕知心的人,此番将她从陆府接回,就是打算给她一个名分,等到日子合适的时候,我会把此事交给众大臣商议,就不劳母后费心了。”
“你……你……你住口!”蒋氏狠拍桌面,“一个小小的侍婢,家境身份都不明不白,就这样成了你枕边的人,你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朕自有主张。”嘉靖仍然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他望着他的母后蒋氏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朕要将她赐给兵科给事中夏言做女,日后自有说法。”
蒋氏皱紧了眉,“为何你总是不理解母后的苦心?”
“母亲,若能体谅体谅儿子,儿子也感激涕零了。”嘉靖起身向蒋氏跪拜,低声道,“而今天下都是儿子的,儿子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宫中耳目太多,澄沁堂能以金屋藏娇之名拒众于千里,已是不易,还请母后,手下留情。”
蒋氏尚未说她要如何“不客气”,嘉靖就已经封住了她的口,听到正跪在身前的嘉靖说出这样话,蒋氏心中也有郁结,过了许久,她终于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也罢,若不是当年留了患,而今也不会如此,这是本宫的报应……”
“母后。”嘉靖起身,轻声道,“还望母后今后不要再提从前的事,现下澄沁已经知道了。”
蒋氏冷笑一声,“她知道又能如何,道听途说——”
“当年的兴王府长史袁宗皋今日去了。”嘉靖打断了她的话,此时的蒋氏一脸讥诮的脸色,嘉靖闭上眼睛声音低沉,“临行前他叮嘱澄沁,在宫中,诸事小心。”
蒋氏一怔,便不再言语。
他过世了?
……
难道,他也被澄沁收复了么。
“母后仍是儿臣的好母后,儿臣只恳求今后母亲不要再让儿子为难。”嘉靖此话说完,张佐刚好拿了衣服回来,正要准备着为嘉靖换上,却被嘉靖一手推开,而后的他大步离去,不曾回头。独留蒋氏一人在这慈寿宫中,忽然有几分寂寥。
身边的人,真是越来越少了。
就在这夜,张璁也被人从诏狱中放了出来。没有旨意,没有传唤,没有审问,就这样被拎到了大街上然后被人踹了一脚,便扑倒在大街上。几个锦衣卫上前低声恐吓,又往他的衣袖里塞了一些钱财,威胁说,若是在京城再见到他这张脸,就一刀宰了他。
这一句把张璁吓得不轻,上面的人讲究程序,要动手还要周旋,自己尚有机会辩驳,这些下面的粗人眼里又没有什么大局,如今不知是受了什么好处,替人当打手。
身上几处伤口被这么一折腾又流了血,面对这深夜的京城,张璁不由得怒而生泪。
不就是为了博个富贵功名么,却沦落至斯!
他咬紧了牙关,愤而起身,强忍着伤痛,一瘸一拐地走向城郊,今夜怕是出不去了,明早等城门开后,再走吧。
张璁回望了一眼京城的繁华夜景,忽然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他掂了掂袖中的银两,分量不轻。
自己定然还是要回来的,等到那时,必然不会再让这些个狗杂碎,骑到自己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