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在县财政局当会计，已经十几年了。经常得奖状，什么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红本本有一大摞。前年年底，我爸爸连续六天没进家，回到家里一句话也不说，就躺在床上睡了。我和妈妈以为是年底清理帐目，太累了。没想到他却大睁着两眼躺了一天，眼神发呆，我妈知道有事了，等我和弟弟上学走后，问爸爸发生了事。爸爸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妈妈的胳膊哭了起来：新来的侯局长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先是夸奖了他一通，然后说，徐会计呀，我刚来，新年也到了，新年要有个新气象，要给领导们一个新印象，党委政府对咱们的工作很赞赏，咱们也得表示一下吧!你是老人啦，你看咱们是不是操办一下。妈妈说，那就给他们送呗，现在不都这样啦？爸爸说，我当场就同意了，以往都是先等下级部门送了东西，然后汇总一下，转送给班子里以及上级领导，余下的大院里再分。侯局长说那办法不行了，工作力度太小，我问怎么办，他说先给他提出五十万来。我说，没问题呀，今年财务上有结余，我出个手续您签个字吧！他当时就变了脸，说，要是出正式手续，我还找你干什么？我说，没手续，可找不着合适的项目消化这笔款呀！他说，老徐呀，咱们县虽然穷了点，可是每年出出进进几千万，都得从你这儿过呀！你在这个位上干了近二十年了吧，五十万应该没问题吧！哥哥刚来，手头紧，你权当帮哥这个忙，咱们就是好弟兄！只要有我在，三两年消化掉三五十万还不是小菜一碟？今天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一想，如果能办成，哥不会亏了你；如果你办不了，全当我没说！妈妈声音发抖了，问道，你答应了？我指望什么答应他？咱这些家底你还不清楚？把家俱都卖了，也不值十万块！妈妈说，你不会想想办法？顶头上司可是得罪不得。爸爸嫌妈妈太糊涂，拍着床道，那可是五十万呀！除了犯法还有什么办法？上级追查起来，他若翻脸不认帐，到时候恐怕他想认也认不下，法律讲的是证据！这笔帐砸到咱们头上，咱们一家都得完！妈妈说，那就不办，咱一不贪二不占，他总不能一巴掌把咱们打到监狱里吧！爸爸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人家开始动手了，借年终清理帐目的机会，找了三个人，查了我过去三年的帐。掏良心说，除了过年各乡镇送给咱点东西，经济上咱能有什么问题？查了六天，也没查出什么来！妈妈说，那不就没事啦？局里怎么说？让我交了帐，说是让我回来休息几天。妈妈说，该过年啦，外单位早放假了！爸爸说，我觉得不对劲，他们可能要动我！妈妈说，敢，难道就没有法律了吗？爸爸说，人家会给个小辫让你抓？妈妈说，你发愁也不行啊，日子总得过下去吧！
过了年，财政局里的人都上班一个星期了，也没人通知我爸去上班。我爸忍不住跑到局里，他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正在办公。他问怎么回事，那人说他接到通知，就来了，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爸去找侯局长，他说，为了照顾老同志，局里同意为你办理提前退休手续。辛苦了那么多年啦，也该享享清福了！我爸一辈子没和别人大声说话，这次像疯了一样，拍着桌子问，这不是逼我辞职吗？我犯了什么错？不就是没给你提那五十万吗？局长说，你的身体不好，办个离休，养养身体，那些费心的活让年轻人干，这叫干部年轻化专业化，是不是？这是对你的体谅，你千万不要想歪了！什么五十万，这话我听不懂！你最好不要乱讲话！爸爸说，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来，没有违反犯过一次财经纪律，帐目上没出过问题……局长说，出了问题，你还能在这和我讲话？正因为这样才照顾你呢！想开一点，别犯糊涂，啊？我还要处理一些事，请原谅！爸爸气得脸色发白，到了县政府，找到了抓财经的副县长，副县长听了爸爸的诉说，笑了笑说，老徐同志，你的事我早就知道了，领导对你的工作还是肯定的，干部年轻化专业化是中央的决策，我们必须落到实处，你是老同志了，觉悟高，识大体，相信你一定能做好配合的！党委政府不会亏待你的！爸爸哑吧吃黄莲，有口说不出。回到家里，一个劲地生闷气，又想起去年年终的福利还没领呢，便问后勤上，后勤上说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记不起来啦！不是才一个月吗？怎能么会记不起来呢？再说也该有底单呀！爸爸跟着后勤主任找出了底单，上面竟然没有他的名字！爸爸说，我还没死呀，你们怎么就销了我的号呢？后勤主任低声说，这个分物名单是经过局长审定的！爸爸浑身发抖着说了一句话：这是要把我扫地出门呀！吐了一口血，就晕倒了！医生告诉妈妈，说我爸的身体没大碍，只是肝功三项检查呈阳性，要好好静养。我哥在县委当司机，是个暴躁的性子。爸爸住了院，再也瞒不下去了。哥哥找了县长找书记，要个说法。领导们说把福利补发一下就行了，不要把问题扩大。哥哥忍不住大骂一通，被抓到派出所关了起来。爸爸脸色青黄，忍气吞声地到处求人送礼，花了两三万，哥哥才被放出来。司机班的班长通知我哥在家反省，不要再去上班。哥哥在家生闷气，喝酒，发脾气，还动手打人。嫂子抱着小侄女哭着上我家来，一住就是三五天，妈妈只好两边解劝，给嫂子点钱，让她回去。又过了一个月，爸爸的工资停发了，妈妈跑到局里去问，局长不见，会计说爸爸已经三个月没上班，又没有办理离休手续，工资停发，领导正在研究如何处理。爸爸听了，摔碎药碗，吐了口血，又昏了过去。醒来后，他含着眼泪，写了离休申请，让妈妈交到局里。夜里，我爸腹部疼得厉害，在床上蜷曲着，妈妈用四根手指使劲往里顶着，才好一点。到了天明，拉到医院一检查，爸爸的病情恶化的速度出乎全家人的意料之外，肝脏己经开始硬化。住院住了一个多月，钱也没少花，用了好几种治疗办法，效果也不明显；医生让在家观察治疗。爸爸怕影响我们学习，让我和弟弟转到寄宿学校去上。我不愿意走，怕妈妈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后来就把小弟转到了一所乡下高中去念书……我突然问：“你弟弟叫徐锦程，对吧！”“是啊，你认识他？”“高个，白脸，很瘦……”“对呀对呀！噢，你们是一个班？”我说：“他的眼神很冷，跟谁都不说话，好像对一切都敌视！”狐狸神情黯然，好一会才说道：“人总是要变的，可是弟弟才十七岁就变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是很痛心哪！”她的眼里又汪上了水。我说：“你出来采灵芝干什么?”狐狸说：“徐锦程的成绩怎么样？”“很好啊，文科前十名啊！”狐狸说：“以前他的成绩在班里倒数，经常逃学，打台球、钓鱼、下棋，谁都管不住。自从我爸出事后，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人在迅速地长高变瘦，话也越来越少，可是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呢!他给我说过，他拚了命也要考上政法大学，将来要把那些贪官污吏都抓到监狱里去……唉，我的好弟弟！”狐狸说着，眼含着泪花。我忽然想到自己却在长途逃学，跑到千里之外帮人打架，还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混在一起，不觉脸上发烧。狐狸以为我听得有些倦了，便简要地说：“前不久，有个老中医，给了我妈一个祖传秘方，说是专治肝硬化，有一味中药便是野生的灵芝。药店里都说自已的灵芝是野生的，可就是没有效果。没办法，我就出来自已采灵芝！”“你妈知道吗？为什么不让你哥来？”“唉，我嫂子和我哥在闹离婚，哪有心来做这件事？我妈妈心疼我，不想让我来，可是总不能看着爸爸一天天病到死吧！再说，这世上能有什么可怕的事？大不了是一个死呗，死是早晚都少不了的事，活得畏畏缩缩的，太没劲啦！”我不觉对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女孩肃然起敬!说道：“狐狸……”“你说什么？”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徐锦花，你叫我方姐吧！”“我姓桑……”“桑雨田！”“你怎么知道的？”徐锦花不耐烦地说：“你已经说过几遍啦！”“我没有啊……可能是吧，我以前心里骂过你，你可别介意啊！”徐锦花说：“谁听见了？”“不过，我以后一定尽力地帮你，早一天让你爸爸好起来！”徐锦花欣然一笑：“这就对啦！”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炕上放了一条大被子，徐锦花往被窝中间放了一块炕砖，用手在中间一划说：“不准过这个线！”我红着脸点点头。徐锦花也打了个哈欠，说：“睡吧！”
“你们竟然……”叶明媚脸色都变了,桑雨田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几天来终于能好好地伸展一下四肢了，闭上眼躺在热腾腾的炕上。是新奇和兴奋搅得我心绪难平,睡意迟迟不来。斜眼看去，徐锦花脸朝上躺着，紫色的棉被做了背景色，白白的脸显得恬静而纯洁。多么奇妙啊，昨天还素不相识，今天却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如果不是此生有缘，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去年中秋节回家，母亲又拉了个打乡坡算卦的，问我的功名。算卦先生很做作地捋着几根胡花白胡须,合眼掐指咕哝了一通，睁开眼，说：“我得了周公真言，现传于你：流年有运，墙上开花；红白双煞，命犯桃花。虽有跨凤之喜，却有血光之忧；功名命里有，须向贵人求！”母亲虽然识字有限，但是想像力惊人且善于联系实际，听到歌里唱“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点头叹道：“说得好啊，春雨贵似油，瞎子满街溜。”没有春旱，瞎子也高兴啊！我和哥哥笑出了眼花。母亲问笑什么，我们笑不答，母亲训斥道：“笑你妈没文化，是不是？‘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人家花木兰跑了十里还去拜贺元帅，你们俩兔崽子，当面笑话你妈！”我俩几乎晕了过去。现在听到“双煞”、“血光”这样的词，母亲一下子急啦，拉着算命先生要他把话说清楚，算命先生唱歌似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泄露要遭天遣，轻则生灾，重则折寿……”我也急了，“命犯桃花，跨凤之喜”
这样的天机怎能随便泄露呢？“别算了，别算了，我自已的命运在我自已的手中，我走到哪一步，我自已还不知道？要别人来说长道短？咱们也不能看着人家遭灾折寿呀，对不对，妈！”轰走了算命先生，我的心想：“是桃花犯我还是我犯桃花呢？不管怎样都会是一件很美的事吧！桃花应在谁身上呢？秦絮云还是……好象没有其它人可以比作桃花了……可是现在桃花不就在身边吗？是谁先犯谁呢？我睁开眼，想转过脸来。徐锦花立起两只细长眼：“不许乱想，马上入睡！”“是!”我愉快地答应到。
“不害臊,你还挺愉快!”叶明媚敲着桌子说。
桑雨田说:“当然啦,我心里坦坦荡荡,不怕别人乱想!”
“你心里是不是想坏,谁知道呀!”
桑雨田说:“事实知道!”
叶明媚不再做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