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影回来了。
只是靖安侯府上上下下出了闾丘枫之外,谁都不知道。
落影一路从皇城走来,并没有记起要想一想怎样解释自己的归来,毕竟一个本该死于宫内葬于皇陵的太妃,突然跑回来家,这件事情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奇特”可以囊括的了。
对于落影到底是怎样归来的,闾丘枫并没有多问。
落影不知道是杭九泽早已告诉了他前因后果,还是看她无从解释,不想让她再费心思来回答。
落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时候回来。她本以为她还有时间来将皇城内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项一项抽丝剥茧地弄明白。能离开,自然是好的,但是离开得如此突兀,总让她不安心。
随心馆里没有人,一如既往。
落影的确没有想到,她离开之后,闾丘枫依然一个人住在随心馆中,她走了,却没有人再来。
旧日所用的那把剑依然挂在墙上,落影将它取下来,拔出剑刃,看了看,却又将剑送回鞘中,照原样挂了回去。
竟连练剑的心情都没有了。
原来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就算随心馆再怎么不变,她也是会变的。
只不知道,闾丘枫会不会变。
闾丘枫近来很忙。
她那夜回来,闾丘枫能半夜三更发现她,绝不是巧合,而是因为他近来每日都在书房待到夜半。
落影以为闾丘枫是在帮杭九泽做事,然而闾丘枫说,是南市街上的事情。
在落影的记忆中,南市街上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过闾丘枫。闾丘枫在南市街上,一向是挥洒自如随心所欲。
看出落影的疑惑,闾丘枫默然一瞬,然后又笑了:“闲了太久,一回来就来了个对手,可见老天待我不薄啊。”
落影无法形容那一刻闾丘枫脸上的表情。其中一些是无所谓,一些事无可奈何的苦笑,还有一些,却是迷茫和焦躁。
闾丘枫脸上混杂着的表情让落影肯定,他是有事情瞒着她。
她想知道,可是她也明白,闾丘枫现在是不能像过去那样,带她出入南市街的。
闾丘枫的桌上,放了一块新的镇纸,不是新奇的样式,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用料,在落影看来,更不符合闾丘枫的眼光。
落影某日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闾丘枫笑了笑,说:“别人送的。南市街上的人。”
“你……练字?”落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她实在奇怪,为什么闾丘枫会在桌上摆一个这样的镇纸。
“不是,”闾丘枫的声音淡然,豪不掩饰,“摆在面前,当做前车之鉴看看就好。”
“前车之鉴?”落影更加不解。
闾丘枫挑了挑眉,笑道:“落影,你还记得慕怀佩么?这就是他离开南市街的时候送我的东西。”
“你……放着它……前车之鉴?”落影下意识地觉得,闾丘枫绝对是遇到麻烦了。
“当年慕怀佩输给我,是因为轻敌,”闾丘枫道,“所以,我不能重蹈他的覆辙。有个警醒,总是好的。”
落影不理会他的笑容,皱眉道:“你……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闾丘枫将镇纸放在手中,抛接两下,“我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之前的错误所在,那么,想让我输,绝对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落影,你信不信我?”
闾丘枫绕着圈,就是不想把话对落影挑明了,落影见他不想说,也不再逼他,叹了口气,道:“嗯,我信你。”
虽然说着相信,落影却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心的。
闾丘枫不想告诉她,自有他的原因,所以她也不会刻意去打听。只是,南市街和闾丘枫的动向,从来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即便她不想听,也总多多少少会得知。
比如无意之间听到了家中侍从婢女的闲谈,又比如在收拾闾丘枫堆放在桌上的书籍账本时,偶尔会翻到闾丘枫所遗落的账目。
一行行的字,触目惊心。
虽然并不懂商,但跟着闾丘枫在南市街上这么久了,她也知道这些各色笔迹的字到底代表了什么。
如此这般的事情,还有许多。
也许只是道听途说细枝末节,但将所有事情融汇之后,她已经完全可以猜出南市街上,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就像当年闾丘枫对付慕怀佩一样,有人要对闾丘枫下手。
落影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就算是她自己,都不相信,到底有谁会与闾丘枫来争夺南市街,而且几乎将闾丘枫逼到角落全无反击之力?
这么多年目睹下来,她不相信闾丘枫会输,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人,是趁闾丘枫身在瞻州鞭长莫及之时动手的。
然而在闾丘枫的书架上发现的一摞请帖否定了她的想法。
一张一张叠在一起的请帖,似乎是故意放在那里的。
第一张请帖落款的时间正是杭九泽登基不久,四月初三。之后的帖子几乎隔三差五,所用的言辞依然谦谨,只是帖子上的字迹从一开始的洒脱飘飞,变得越来越凌厉,只让落影不知不觉感到一股寒意。
最近一张帖子的日期,正是前天。
从四月初三到现在,明明是闾丘枫可以心无旁骛的时刻。落影突然觉得,下帖子的人是故意的。
落影揣测着这个下帖子的人跟闾丘枫所遇到的麻烦到底有多大关系,直到门忽然响了,一束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她身上,也将她手中捧着的一摞请帖照得反射起一阵刺眼的光芒。
落影的眼一时没有适应强光的照射,但她依然能够看见在门口逆光而站的闾丘枫。
闾丘枫不急不缓地慢慢走来,又慢慢地从她手中取过请帖,却像是对待什么废物似地,将请帖随手扔到桌上。
落影不知该说什么好,抬眼看向他,道:“我……猜到了。那天你去赴宴时见到的人,并不是他本人,对不对?”
她的话没头没尾,但她知道闾丘枫是懂的。
不需要挑明,是因为彼此心照不宣。
闾丘枫不说话,落影想要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默,过了半晌,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可以忘掉。”
“不用忘,”闾丘枫的笑驱散了落影心中的寒意,“我本来就没有瞒你,不告诉你,只是没想好怎么说而已。况且,让落影知道我也会这么窘迫这么没本事,岂不是很丢面子?”
“……”落影愣了愣。
“落影,你知道么,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丢下你的。”
在闾丘枫开口之前,她一度在想闾丘枫会说什么,只是她绝对没有想到,闾丘枫居然还能笑。
闾丘枫看着落影的表情,放下心来。
四月初三那天,他去赴宴,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却有些失望。那个人不管从哪里看都庸庸碌碌,毫无可造之处,他彼时正在解决印月楼茶盏碎裂的事情,故而也没有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然而茶盏的事情只是一个开端,他猜到了是因为洗刷得水中被投放了药剂,遇茶水就会将水温升高到足以爆裂茶盏的程度。正巧那时韩浅薇来到京城,便顺手帮了他一个忙。
他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后来南市街上,从印月楼到钱庄,从成衣铺到匠心斋,所有的地方都在出问题。而几乎每次出事之前,他都会收到请帖。
在第二次收到请帖的事情,他就知道他真正要对付的,不是面前这个人,而是他背后操纵全局的人。
他是轻敌了。
闾丘枫想了很久,这到底是故意的挑衅,还是别有目的,还是想不明白真正的目的何在。
南市街上,刚开始只是一些物件的小问题,到后来钱庄管事交来的账目渐渐变得不对劲了。有人在一点点蚀空他的钱庄。
只是这样做,到底要有多大的资本和底限?况且,对付他的风险,那个人不可能遇见不到,只是投入这么多,到时候血本无归,难道真的是一般商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么?
闾丘枫自问,异地处之,恐怕连自己都没有这样的胆量。
请帖就堆在书架上,没有刻意隐瞒,因为他早就知道他根本瞒不过落影,只是现在的落影比以前更加聪明,也更加敏锐。
闾丘枫想,她变成这样,是不是在宫中的一年所磨练出来的?
到底要经历多少事情多少痛苦,一个人才能变成这般敏感这般警觉?
他在与杭九泽闲聊的时候,曾听杭九泽说过宫里的事情。单看杭九泽和杭九润这对兄弟相互之间的算计,就能猜到,他们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后·宫的生活像一片种满鲜花的峭壁,踏入花丛的同时,更有可能落下悬崖。
如果只是一年,就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么……落影,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虽然这句话我说了很多次,却总是事与愿违,但是,即便你离开了,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碧落黄泉,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