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大雪。
在江南,这样的景象极其少见,但是那年的雪,就是这样连续落了很久。几乎成块的雪花在落影眼中,有如羽片般大小。
或许是因为那是她太小,又或许是那雪真的很大,不论如何,这场雪成为了落影记忆中所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即便后来到了京城,看着整个冬季里漫天飘扬的雪花,也总觉得,没有那年江南的雪大。
雪下了整整半个月,家中的仆妇甚至不允许她到庭院中走走。
落影被禁锢在自己的屋子里,像一个被关押的犯人。天很冷,屋子里的暖炉中烧着灰炭,火气与烟气夹杂在一起,呛得人头昏脑胀。她觉得这是因为碳被打湿过的缘故,想让人换一些碳,可是没有人理会她,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她。
在这样一个天气,所有人都被闷在屋中郁气难解的时候,又有谁有心思来关心她这个庶女。
唯一陪着她的,只是三哥送给她的九连环。
放下九连环,她想到了已经去世很久的母亲。
母亲去世的时候是秋天,雨稀稀落落地,像现在的雪一样令人厌烦。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母亲,母亲带来的陪嫁丫鬟小霜,还有她。
她已经记不清母亲到底在这张床上躺了多久。她曾听家中下人议论过母亲的病,似乎一开始并不是大病,但是一点一点拖延下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病入膏肓。
而被拖延的最大原因,是二夫人。二夫人当初请求大夫人让自己照顾落影的母亲,却总在落影和小霜来求她请大夫的时候不停推诿,又阻拦父亲来探望母亲。
其实就算她不阻拦,父亲也未必真心愿意来探望这个早已不在乎的媵妾。而大夫人虽然看在眼里,却也任由二夫人去了。
落影现在回想起来,想来母亲在两江巡查府里倒是不得人心到了极点,以至于至死,都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话。
母亲躺在床上,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急急地想将自己支起来,却力不从心。小霜想帮忙,可是母亲的身子摇晃着,小霜的手完全无法支撑她的身体。
最后,母亲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落影,似乎想说什么,却闭上了眼。
落影还记得母亲最后的眼神,她的眼球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盯着落影的样子,像盯着一个仇人,恨不得生吞活剥除之后快。
落影被这样的眼神逼得瑟缩进更深的角落。
她明白,母亲是有理由恨她的。
如果不是生下她的时候,消耗了大量的精力,母亲那姣好的容颜也不会早衰至此,从此彻底被父亲丢弃。
而如此巨大的代价,生下的,只不过是江浸月这个女儿。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连名字都凄然得让人讨厌。
当初因为姿色而被看上的人,又因为姿色被抛弃,这到底是因果循环,还是命中注定?
母亲死了,她怔怔地看着母亲的身体被抬出门,然后木然地接受家里的安排,被交给二夫人抚养。
落影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然而二夫人并没有苛待她,只是当做没有她这个人一般,派了一个仆妇跟着她,从此不再管她。她想,她终归是害怕流言蜚语的。
就这样落影悄无声息地长大,直到大雪的那一年。
几乎是一瞬间家里就彻底乱了。
抄家是什么概念,落影即便年幼,也很明白。虽然这对她而言,只是屋子里那座熏人的暖炉被扔到了庭院中央而已。
她呆呆地站在雪地里,耳畔二夫人的哭喊显得十分遥远。
她被拖到两江巡查府的大门口,持刀执剑的卫兵乱哄哄地围在四周,二夫人站在她身边,死死地盯着她。
她记得这样的眼神,和她母亲去世之时如出一辙,只是这样的表情放在二夫人脸上,让她无端地想要冷笑。
突然间,一只手摸到二夫人的脸上,一个卫兵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冲着二夫人道:“没想到江礼涛还有这么漂亮的女人放在家里,虽然年纪大了那么一点,不过……”
二夫人被吓了一跳,一边躲闪一边嘶声喊着“不要”,突然间,她似乎想到什么,一手揪过落影挡在身前。
落影被她拖着走了两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脸上便被狠狠地捏了一下,之后又被不停地搓揉着。
“这小姑娘长得真俊,细皮嫩肉的,看着就叫人喜欢。”
落影死死盯着他,只觉得他的口水都要滴下来了,想要挣脱,可是一个孩子,怎么也挣不过一个高大的男子。
旁边一人听见他的话,也走上前,细细看了落影一眼,附和道:“这小姑娘不错,要不然,咱们兄弟几个先玩玩,玩过了,再随便找个地方的卖了。”
“诶,这好像还是江礼涛的女儿吧?朝廷里都记录在案的,要是在交人之前弄不见了或是弄伤了,岂不是不好交代?”
“这有什么难办的?”后一人呵呵笑道,“咱们随便把她弄到哪儿去,对上面报一个自尽就好。”
“嗯,这办法好。”那人正自为这个好方法得意洋洋之时,突觉腰间一轻,“唰”地一声,腰间佩刀已被落影握在手里。
那人蓦地一惊,大吼一声:“小姑娘,敢偷我的刀!赶快换回来,要不然有你好看!”
落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冷笑一声,双手握紧刀柄,直挥着刀向那人砍去。
那人没有料到落影有这样的胆量,硬生生被逼退一步,但与此同时,其余卫兵已聚拢过来。
没有卫兵中的空隙冲去,落影掉转过身,提起刀直直面向二夫人。
手起刀落,一道血箭从二夫人的喉间喷涌而出。而落影身侧,再没有逃脱的退路。
然而刹那间,左手边一个卫兵一下惨哼,忽然软倒下去,落影慌不择路,但求生的欲望带着她从那一个空隙飞奔出去,眼角之瞥见那卫兵的后脑上有一支飞镖。不知跑过了多少条街巷,躲过了多少追兵,终于到了江边。
茫茫长江,她以为这里便是自己的葬身之处。然而就在追兵将至的时候,一只手将她扯进了一条渡船的棚子里。
刚进棚子,还来不及打量四周,便只见拉着她的那只手将一块手帕捂在她口鼻之间,之后再没有知觉。
醒的时候,船中只剩她一个人。
船在一条河中央缓缓飘荡着,冷风一阵阵地吹进来,船篷里的桌上放着一些干粮,落影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逃离了江南。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当初那个发出飞镖救了他,又用船将她送离江南的人,正是霍启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