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簇拥十五万将士,对过儿还有六万悍卒隔城相望,只要夺了象块讨厌的石头横亘中间的健康城,东西方向两只军队会合,他便能即刻座稳不停后退的战略局势。
也仅仅是‘座稳’局势,敢都不敢说‘扭转’。
不是因为张世杰或者李庭芝,几位宋军的大都督,而是因为可恶的徐子清,那个年青人看起来几乎无法战胜。
伯颜轻叹口气,对奥鲁赤说道:“信发出去吧,请大皇帝增兵进攻淮南路,再请征南都元帅钦察加紧对四川路的进攻,与我江南大军遥相呼应。”
他又叹口气,清秀面目罩上一层薄薄的灰色,整个人看上去潦倒颓废。
“去吧,我们的军队么,等我想想,再颂命令。”
奥鲁赤巨大的身子弯下去,探探伯颜额头,看着伯颜的目光中蕴含同情:“丞相,休息吧,余下的交给我们便是了。唉,不断的撤退,又得了伤寒,大皇帝又下旨……”
奥鲁赤喉头一哽,生生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末了重重叹口气,转身离开镇江这座阴郁的临时丞相府。
巨大的背影穿过门楣消失不见,伯颜眉头挤在一起,露出一个艰涩的苦笑,他明白奥鲁赤要说的话。
兵败如山倒啊。近四十万大军由他领着进攻南朝,历时三年有多,现在看看,四十万大军只剩一半------阿刺罕全军覆没。阿术在独松关已有大半年,不但靠不近临安,反而损兵折将,原来的七万人只剩五万。董文炳六万人。自己呢,一路撤退,受徐子清没完没了的追击,现在嘛,还有残兵不足八万。
由不得皇帝不怒。
大皇帝从遥远的大都下旨痛斥,骂他“举止失措,前倨后恭,盖老迈昏庸之徒”,统帅大军本应“力战斗,以彰国之威武,显军伍之利”,结果 “大败亏输,形若惶惶丧家之犬”。
整篇之乎者也,必定是那帮酸儒的汉人拟就的。大皇帝接受汉文化,全盘汉化了。
失败是忽必烈能接受的吗,他那么骄傲。
制造失败的人,那大皇帝,能不能接受呢?
这就是奥鲁赤隐忍不说,紧接着又叹气的原因。
也许一回到大都,大皇帝就会治我的罪。伯颜在阴郁的屋子连声苦笑。
他当然不会坐等皇帝的惩罚,为了将功补罪,他一撤回镇江,立即调整对宋战事的部署,不再执行已证明彻底失败了的中间突破的战略------有徐子清那支英勇善战的宋军,如此战略战术简直就是自掘死路------即令全军稳打稳扎,完备各处要地,不得轻易展开攻击。
再令太平的六万军队猛攻健康,以期与镇江的十五万人会合。
而忽必烈支援江南的六万士兵,被健康挡在太平和芜湖一线已有经年,一直不能进入江南战场,给予伯颜直接的支持。现在既然伯颜撤退,却是无论如何也要接应的。
这几年接连战败,胆子都变得小了。因此在伯颜看来,仅以江南的军队与宋军作战,绝对远远不够------用不到三十万人的军队,想要灭了南朝,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嘛。
他便奏请忽必烈,要求淮南、淮东,以及四川各路的军队,一块儿发动起来,进行大规模的战斗。
如此一来,南朝四面八方遭受攻击,绝对能让他们手忙脚乱,最好是,使临安乱了分寸,调徐子清去淮南,或者四川的某个战场。
如果徐子清离开江南,我会轻松许多。
伯颜嘿嘿一笑,灰暗的脸色有了些生动。不过,转瞬之后,那脸色比原来更加黯淡下去。
现在怎么办呢?镇江夹在健康与徐子清、李庭芝、张世芝之间,如果不突破健康这座大城,恐怕逃不了全军覆没之灾。
可是有个徐子清。
徐子清从来就是进攻,兼得胆大包天,屡冒奇险,发动一次又一次进攻,他才不会让我轻轻松松突破健康。
天晓得这个人此次又会弄出什么出其不意的手段。
伯颜突然大叫一声:“亲兵,唤董文炳进来。”
这一刻,他眼睛大张,目光变得十分凶狠,象是下了一个难以取舍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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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天气甚好,正值金秋时节,天高云淡,连风都吹得柔柔软软,拂在身上就如姑娘的小手在摩挲。秋日和煦的阳光照进健康行宫议事殿,轻扬温柔,仿佛在跳跃,随金柱盘旋的蟠龙便在跳跃的光线中,发出若有若无的晃动,又反射出迷离的光芒,使得议事殿愈见金壁辉煌。
上前日苏墨从莫干山传回密信,说是吕文焕旗下大将金奎,转日来见。
便在晴朗的日子里,这座金壁辉煌的殿堂,只有金奎、苏墨、我,三个人围坐,都不说话,你看着我,我瞧着你,悄悄解读对方每一个眼神,观察对方看似随意的任何一个动作。
过去良久,轻风刮过,墙角窗几上的帷幕“悉悉”抖动,就象波浪,泛起一层一层皱褶,飘动的幕角扬起,遮蔽光线,殿堂忽然一暗。
金奎笑笑,干涩的笑声打破了寂静:“呵呵,末将荒唐,胆敢揣测徐大将军意思。便直说吧,我家将军吩咐末将前来,只等徐大将军一句话,一份邸报。”
坐的时间久了,胳膊肘儿放在案几边木得发麻,救余显时落下的伤处有些疼痛,收回手,按摩着痛处,我不称吕文焕为大将军-----那是忽必烈给他的封号-----只称吕公:“吕公于澉浦大战之时,滞留莫干山,不支援伯颜,子清对此感谢之极。金将军既然受吕公之命前来健康,想必知道那时候吕公与子清便有些交往。”
顿了顿,叫苏墨为金奎斟茶,又说道:“滞留莫干山么,正是子清主意------吕公与金将军世代受大宋国恩,自然人也极忠义,不过在襄樊时受贾似道之逼,万般无奈,才降于鞑子,我还知道,吕公之降,是受全城百姓与旗下将军所请。也许金将军那时候觉得襄樊一无外援,城内口粮一粒也不剩,说不定也请吕公投降鞑子,以保全将士和全城百姓。”
这是实情,吕文焕投降鞑子,正因为内忧外困,屡受百姓和将士之逼,甚至有人闯入他的大帐,拨剑要胁,迫他投降。
金奎脸有些红,说不定被我说准了,他当真逼迫过吕文焕。
看着他,我却生起些惭愧------我和袁筝子、李小武等人同游江南,说过襄樊之战,为了逞强,我还说襄樊必降,原因便是鞑子可以利用宋军将士,把吕文焕逼上梁山。而事实上,袁筝子回到襄樊后,确实献计于当时的元军主帅史天泽,然后嘛,吕文焕便降了。这么一说,我才是吕文焕投降的罪魁祸首。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得失的时候,我的盯视中,金奎越见尴尬。
干脆挑明话题,我说道:“金将军不用难为情,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如何,大伙儿总归是汉人。我与吕公书信往来颇多,吕公的意思也明白,于今嘛,他被秀王困于莫干山,而阿术退往芜湖,吕公在江南境内无法获得任何支援,他要么抛下将士只身逃往芜湖,要么落个全军尽墨之局。还有另一条路,既是回归朝庭,重新做一个汉人的将军,性命方能保全……”
也许金奎认为我说的话过于直接,咳嗽一声,打断我的话,一张大脸也挣得通红:“如骠骑将军所说,我家将军按约滞留莫干山是您的主意,如若不然,我军当能进退自如,绝不会有现今之困顿。说什么保全性命,却不是因为我家将军贪生怕死,我等作下官的,跟将军跟得久了,倒也不怕死。遣末将致信于徐将军,那是他对朝庭念念不忘------借用徐将军之言,重新做个汉人将军。而您也知道,吕将军与朝庭军队作战,多有网开一面之时。”
说着话,他鼻翼一张一翕,气息粗重,似乎我把吕文焕形容成一头困兽,这很让他生气。
如今我名声大振,尤其在敌人那里,几乎被看成不可战胜的战神,可这人居然毫不客气地把我的话顶了回来,甚至说话间看都不看我一眼,喘着气黑脸端坐,粗壮的身子纹丝不动,就象一尊硬梆梆的铁塔。
不由喝一声彩,真是一位骄傲的将军,吕文焕带的好将领。
我笑着探手过去,在他面前张开五指,“拿来吧,吕公的信。”
金奎总算想起自己的任务,掏出信递来,努力想拼出个笑容,只见着肌肉抖动,双眼眨巴眨巴,却绝无半笑意。
不理他的样子,我先观察信封上的火漆,那上面盖着吕文焕的私章。捡出信,当先第一句便是:“古人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呵呵,他逃不出秀王的包围圈,他要降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幸甚幸甚,吕公高义,见事极明,此为拨乱反正之举。这里没外人,拿着,金将军也瞧瞧。”
顺手递信给金奎,我欢喜若狂,和身跳起来,蹦到苏墨面前,大笑着给他背诵吕文焕的信。
“……至于骠骑将军,始开芜湖之战,及彼健康之平,兵锋所至,无往不利,大张旗鼓,诸侠来投。观当今左右,庸碌平常,朝野上下,莫以测度。汉室之攘扶,君收众望之所归,乃当世之留候。吕某不诺,仰南而惘然,悲怆而涕下……”
吕文焕大大表扬了我一番,说当今左右都是庸才,而朝庭前后瞻顾,没个决断气度,只有我一个人厉害。至于他的“仰南而惘然,悲怆而涕下”,则委婉地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向南边望呀,怅惘无比,悲伤得哭泣。
吕文焕是什么人?一个绝顶的将才,一个独自在襄樊抵挡三十万元兵整整四年的英雄。如果他能投奔我,我的天------我差点要笑岔气,如果他能投奔我,即便朝庭要求我打下整片花花江山,我也敢立即答应下来。
我笑得忘了形,踌躇满志地搓揉双手,在他们面前蹦来跳去。苏墨在一边笑道:“吕公忠义之人,不过一时被人蒙蔽,方才事了鞑子。如今反戈一击,却正是时候。呵呵,天大的喜事,吕公有意攘助,难得大将军如此高兴。”
谁都能看出吕文焕信中的意思,金奎一把揉碎信,使力咽进肚子里,哽哽说道:“我家,咳,我家将军忠义之人,现在,咳……”
他喉头不住滚动,看来那封信坚硬得很,很难咽下去。但他咬牙忍了难受,抬起头深深望着我,说出的话仿佛从喉咙里迸出来:“记得徐将军说过,义之所向,一往无前。”
!
他的主翁有意降我,讲的一个义,于大宋的义。金奎提醒我,现在该我讲义了,那么就该给吕文焕‘一句话,一份邸报’。
重重着点头,不看他,偏着脑袋看苏墨,眼眸中全是笑:“去,唤张炎进来。”
我是拟不来生僻艰涩的古文,张炎却正是此中好手,自他进来行宫议事殿,尔后便有了十日内传遍江南的邸报,洋洋洒洒几千言,内容也无他,先说:“先朝佞臣贾似道,弄权误国,乃人心泛散,中国几至分崩。吕公文焕镇襄樊五载,贾似道无援,兵不利,降北敌。”以此解释吕文焕的投降,实在是受贾似道之逼。
至于再度降回南朝,张炎便说:“蛮夷虽有君,而无礼仪,使人人顾盼,惶惶不安。”
他进一步解释:“汉贰师将军之李广利,鏖战漠北,复闻其家以巫蛊族灭,因并从降匈奴。乃故?为太医令挑唆也。贰师将军获冤莫白。今,吕公文焕为李广利之比。然,日日仰南惘然,悲怆涕下。后知贾似道伏诛,太下清平,四海归心,于是得归我朝。吕公义哉,不念贰师将军之冤,而行浞野候赵破奴之义------太史公曰: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惟在择任将相哉!”
意思是,吕文焕就象被逼投降的李广利,是非常冤枉的。但吕文焕一心思宋,知道了贾似道的伏诛,便学汉代浞野候赵破奴的义举,回归朝庭。张炎还借用太史公的话来劝慰朝庭,尧虽然贤能,但靠他自己来建功立业是不能成功的,得到禹,然后全国才安宁。如果想要国家中兴,只在于无所保留地选择任用将相。因此,朝庭不能因为吕文焕投降了鞑子,便怪罪于他,从而不接受他的回归。
这份邸报传遍天下,不过还差吕文焕一句话。金奎在健康盘桓五日,走时,我请他转告吕文焕:“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过去几日,秀王收到我遣信差送至各地的邸报,此前他也收到苏墨替我送去的信,便立命部队停止对吕文焕的进攻------无论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也。而吕文焕早从探子手里得到这份邸报,他命金奎再来健康,告诉我,择日启程,只身来健康递降表。
他不随金奎前来,巴巴地命金奎再跑一趟。我仍然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我说过与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口说无凭啊,吕大将军还需我加上一道保险,保他不遭朝庭清算。便吩咐张炎当了金奎的面,再传邸报一份,声称:“骠骑将军徐,闻吕公之回归,连夜不寐,欣喜莫名。誓曰,从此以往,与吕公文焕互为心腹,同进退共命运,并肩作战,保家卫国,生死不二……”
邸报再次遍传大江南北,十天时间过去了。没等来吕文焕的消息,元曦先倒来了封信,告诉我她即日从临安出发,前来健康探我。理由么,李庭芝于平江大战身负重伤,至今仍卧病榻。探望病中的父亲,这理由可天经地义得很,太皇太后就算看管她得再紧,却也不能阻止她尽孝。
理学盛行南宋,‘孝’便是理学的一个核心。
元曦还告诉我:“吕公先反朝庭,以身事北敌。受困莫干山,授首之时指日可待。却于走投无路之际归降朝庭,再得苟活。庙堂之上,文臣武将,皆曰此人可耻可卑,凡世间腌拶尽于一身。君唐突,不奏三宫圣上以请,私发邸报,使天下咸知,而朝庭委屈难堪。百官谓君轻狂自狷,责问,赦免吕文焕,朝庭之所为,君之所为?抑或,君即朝庭?”
本来她可以到健康亲口告诉我,也不知为什么,她甚至焦急地在信中教训:“君不知位高自危,权重祸倚?君欠思量,授人以柄。”
我冷冷一笑。
鞑子往南攻打的时间久了,朝庭受的委屈也就多了,好不容易有回扬眉吐气的机会,杀个叛将以振国威,哪想到被我阻挠。甚至我能想象得到,朝庭如今的感觉,就跟使劲儿提腿踢人,却踢了个空似的那么难受。
当然,也许自太后以降的朝庭大小臣工,也知道吕文焕投降的好处,不过,却由我公然发邸报于天下,用身家性命作吕文焕的担保。那么,朝庭的颜面呢,圣上和大臣们的面子呢?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现在我一心只等元曦的到来。哦,还有吕文焕即将来到的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