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是墨绿色的,美丽而安静,令人想起西子湖。日光与树荫被澄澈明静的湖水所隔,就象是邻家小院里待嫁少女的思念,有种淡淡的忧伤。
文天祥嘬一口茶。
柔软的云飘荡,云下的花朵散发若隐若现的苦香,少女忧伤的嗓子在墙那边哼着一支清平乐,你看不到她,却被歌声打动了。
“美人娇小,镜里容颜好。秀色侵人春帐晓,郎去几时重到……”
他突然一笑,负手站在凉亭下,漫声念:“春来遍地桃花水,不辩仙源何处寻……思春的少女困惑着呢。”
文天祥也笑:“是,一个天真的孩子。词儿也不对景,这首清平乐分明写的是思念情郎的伎儿嘛。”
“她只想说说心事。”他笑着,墨绿色的眼睛弯成月芽儿,越发显得好看。
文天祥却从那里看出忧伤,与少女的歌一样,淡淡的,很安静。
英雄不应该儿女情长,至少他不应该这样。
文天祥放下茶杯,掸了掸藏青色文衫的下摆,手抬起来,抚平额前的散发,跟着又端起茶杯把玩。他面色如常,那些不停的动作让人看出他心里也许有些乱:“子清,你为什么不回临安?”
“回去?”不该情长的人眼里郁色更浓,轻声哼:“……门前一树桃花……”
“杨霖来健康宣旨已有一个月了,你迟迟不到身,太皇太后很着急,等你回临安受天子敬师之礼。邸报早就发遍天下,全天下都等着看英雄的荣归。”文天祥快速地转动茶杯,动作大了些,杯子里的茶水溅出几滴。
“因此太皇太后请你来健康催我?”
他往前迈出一步,来到凉亭边缘,池塘的水泛着磷光,一池子金波荡漾。阳光明媚,清风吹拂,麻布轻纱的衫子翻飞,清瘦的背影看上去挺拔硬朗:“我怎么不回去,当然要回去。宜中丞相也催我,叫我别忘了君臣分际。”
他又一笑:“不是我不回去,可惜北敌并未肃清,自襄樊以北战火纷飞。只怕子清一回临安,朝野上下立即采取绥靖之策,曾经用鲜血和尸骨做出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
他轻轻说了最后一句话,整个上午,就一直保持沉默:“我不能回去。”
文天祥简直觉得自己弄不懂眼前这个人。
交往好几年了,初见时以为他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再后来知道他操持北洋镇,很红火,是个成功的商人。
朝庭下诏要求天下攘军,于是晓得这个人是员能征善战的将军。
德佑三年,他回临安解围,打得伯颜大败的同时,一举灭了对他有恩的贾似道。这似乎又证明这个人,这个人……
这一回,他催动大宋最后一点精兵,发动几乎是螳臂当车的强攻,甚至他威逼张、李二位大都督配合他进行这次看起来完全不可能成功的战役。当然,他险胜了,付出二十万将士的巨大牺牲后,他终于胜了。
这个人无情。
虽然他会因为墙后少女的歌而忧伤。
背影瘦削,挺拔得象棵刚成长起来的青松,风刮过,衣袂翻飞,瘦削的背影露出优雅的线条,身材好得简直象个女孩子。
文天祥皱着眉头,却发出由衷的感叹:真是俊逸的人物。
就是这样一个任何少女都会着迷的人,说他忠心耿耿也好,说他心狠手辣也好,说他平易近人也好,也许还得说他心机深沉,总之,这个人象一团迷,谁也说不清。
谁也说不清的人很可怕。
“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
春天到了,树花盛开,真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好季节。文天祥坐在凉亭里,被风一吹,却觉得冷,竟然在桃花盛开的好季节里连连打了几个冷颤。
“我走了。”文天祥说。
那人点点头,站在那里听墙后少女的歌,没有回头,没有送他。
第三天,文天祥滞留健康,寻思徐子清怎么越来越让人看不懂,却于此际突然收到一个消息,骠骑大将军命令正在襄樊作战的萧吟,撤出激战正酣的战场,分兵向西,进攻四川的元军。
文天祥大吃一惊,兵力分散乃兵家大忌,襄樊战役还未结束,徐子清怎么能抽调兵力分攻四川呢,那里有三十万如狼似虎的敌人,去四川,无疑是捅马蜂窝。
可文天祥吃惊的下巴还没掉到地上,第二个消息接踵而至。
大将军再次分兵,命胡应炎提兵两万,由河南、河北一路向北,单兵突进,直攻元大都。
徐子清疯了。
除此之外文天祥没了第二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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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二月初八,夜,无云,月色婆娑,临安,宜中丞相府。
八张案几,立八盏灯,灯下坐八个人。
有风进来,打着轻巧的旋儿,豆子似的灯光晃动,灯下人便显得恍惚,八张脸看不清表情,一明一暗之中模糊成了影子,有些隐晦。
陈宜中是当朝大丞相,当然坐的首位,荣王次一席,坐左边,而新任右丞相吴坚,坐荣王下首。
李庭芝和张世杰,奉太皇太后之命回临安,他们是统帅大宋的都督,这次会议断断少不得.两位大都督又坐于吴坚下席。
隔一步,案几上坐着文天祥,并排望过去,那里灯下坐着刚从健康无功而返的钦差大臣杨霖。
再往下,还有御史台散秩大夫莫明堂。
八个人,其中一个是名垂千古的文大英雄,一个是钦差大臣,一个是监督大臣的莫明堂,另六人更是顶尖儿人物,他们把持着整个大宋的权柄。
就在这个隐晦的地方,坐着全大宋最重要的八个人。
“咳咳……”宜中丞相好象患上了感冒,不但咳嗽,连声音都带浓重的鼻腔:“徐子清不回来,那么,他总该让胡应炎、萧吟退兵吧。”
荣王爷笑着,凝神看那盏摇晃的灯。
杨霖第一次和大宋顶尖精英坐在一起,第一次参与如此秘会,他很难为情,脸庞呈现出明显的紧张。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记得自己是皇帝的代表,于是张张嘴,艰难地吞出一句话:“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希望徐大人立即处理襄樊军事,之后立即回京,但徐大人托病不见下官……”
“很荒唐。”
这里坐着的人好象没有人在意杨霖说什么,在他们眼里,杨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即便他是钦差大臣。
李庭芝也不看杨霖,突兀地打断他的话:“很荒唐……襄樊之战正酣,伯颜退据襄樊正等待南下之兵。如不及早攻克襄樊,待南下军队与伯颜会合,襄樊之战我军无一点取胜之机。”
李庭芝挺直背脊,重伤刚愈的身子坐得象一尊钟:“徐大人怎么于此时分兵?”
“他又在行险吧.”张世杰双眼炯炯,几乎要喷出火。
他没有忘记刚结束的健康之战,当然他更没忘记那位尊贵的徐大人逼迫他作诱饵.那场大战于徐大人是光荣而伟大,于他呢,水军的大败让他尝尽了屈辱。
“还有什么解释么?徐子清一次一次行险,张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正正经经打场仗。”
豆子似的烛光摇晃,他的怒火快要喷薄而出:“难不成他想让二十万大宋将士全死在襄樊?”
文天祥低着头,一动不动,就象没听到张世杰说了些什么。
其实他知道张世杰想说什么,他还知道张大都督的想法。
健康大战张都督吃了有苦说不出的哑巴亏,给徐子清当了垫背,光荣和胜利全叫徐子清摘了去,留下失败、屈辱给他和李庭芝。
这如何不叫张世杰愤怒?
即使李庭芝独女李元曦与徐子清交好,文天祥其实很清楚,李庭芝同样对徐子清抱有大大的成见。
但谁也不说不出口,胜利摆在那里,徐子清在最困难、最危急的时候独力打败了鞑子,甚至全歼江南之敌。何等的胜利啊,何等的成绩啊,他一举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但徐子清现在成了疯子。
“也许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成了一个狂妄的疯子。”
也有人叫他疯子?文天祥斜着眼儿瞧了瞧了,哦,说话的是微笑着的荣王。
皇室只派来一个荣王作代表。秀王赵与榫正在安庆军集结军队,准备援助襄樊的徐家军,没能参与这次极为重要的会议。
原本朝庭想发动第三次大战役,利用徐家军刚刚取得的大胜,乘追击,彻底消除来自北面的隐患。但秀王刚到安庆军,军队尚未集结完毕,他要去的地方却发生了大变故。以至于他回不得临安,去不了襄樊。
“他疯了,我们可没疯,不能任他胡作非为。再这样下去,只怕为他背黑锅的人越来越多。”荣王迅速瞄了李庭芝和张世杰一眼,当他发现李、张脸色不自然时,一丝得意泛上老迈的脸庞,他甚至笑出了声:“本王认为,应该削他的兵权。太皇太后让他当太傅嘛,本王也认为他根本配不上。咯咯咯,有疯子当太傅的吗?”
莫明堂点点头,他是御史台大夫,负的就是监察大臣之责,他说:“徐子清不奉旨回京,先就犯了抗旨的罪。太皇太后和皇帝当朝请他为太傅,徐子清居然毫无所动,也不上拆子感谢皇恩之浩荡,又犯了大敬之罪。至于阵前乱兵,不听朝庭之命,一意孤行,又犯下拥兵自重,目无朝庭之罪。还有……”
陈宜中皱起眉头,看着还准备继续往下说的莫明堂,突然说道:“莫大人,这次会议并不是治徐国候的罪。你也知道,自有宋以来,从未罪及大夫,徐国候位极人臣,却还不是你能定得了罪的。”
其实不用莫明堂说,在座各位也知道徐子清确实不尊君臣之道。如果真要问罪,找个一二十条罪名还是很轻松的。徐子清无视皇家,无视朝庭,一件件事儿做得还少么?在健康,在他的地盘,文臣武将,庶民百姓,只知有他,而不知天下姓赵。
莫明堂在那边羞红了脸,陈宜中停了停不再往下说,偏偏想起前日夜间太皇太后召他进宫时的情景,这一想,背脊居然冒出汗。
同样是夜晚,同样的烛光游走,太后的瘦削脸庞同样在明暗之间模糊成了影子。
她说:“爱卿当真以为徐子清是国之柱石,可赖以收复河山,中兴大宋?孤家不这么认为。徐子清率领的朝庭军队竟被称为徐家军,其人不爱钱、不近色、不好酒、不怕死、不虚名、不置产。即使朝庭封他太傅,竟然谢恩折子都不上一封。此人还曾于临安街市之中,当众吟诵岳武穆的诗词,说什么万姓鼓舞歌唐尧;说什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现在好,朝庭费心竭力调集所有精兵,去援助他的襄樊战场,可他居然在这当口分兵攻什么四川,捣什么黄龙。忽必烈的大都就是那么容易轻取的?如此等等,直叫人心烦不已……爱卿,你说说,他为大宋劳苦功高,却图得是什么,总不成圣人再世罢。”
猜忌,岳武穆第二!
陈宜中却也不吃惊,太皇太后封徐子清为太傅,召他回京受天子敬师之礼,便已经生了猜忌的心。这是已定之天,没什么说的,功高震主么。
陈宜中重重磕头。
谢太后拿来一柄玉如意,说:“孤家知道你忠心,我家天下也只有你最为忠心。玉如意拿去,赏忠心之臣。”
说了许久的话,好象有些累了,太后伸个懒腰,随口说道:“给李庭芝说,孤家很喜欢李元曦,就留在孤家身边,哪儿也是不去的。徐子清身边么,听说有个小姑娘叫萧歌,是什么玉将军萧吟的妹妹。那不行,萧歌太小了,侍候不来人。你选个好人家的姑娘过去,照顾着我朝的中流砥柱。”
“陛下,不是有柳眉儿么?”陈宜中小心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
“柳眉儿是孤家身边的人,派她去干什么,让徐子清猜疑?”谢太后有些生气,收回伸懒腰的手,按住椅子,直直地看着陈宜中:“你是丞相,还需要说得很明白?就这样,下去吧,你好好安排一下。”
陈宜中又重重磕头。
“臣不臣君不君,我看,必须夺了他的兵权,必须召他回临安。”
新任右丞相吴坚,说得斩钉截铁。
陈宜中面前的油烛绽开一朵豆花儿,“卟”,就象小小的烟花,把他从万千的思绪带了回来。
“哦。”他表情有些呆滞,说的话也很轻漫:“吴丞相要逼徐子清造反么?”
“哦……”下面七个人同时发出惊叹,七双眼睛充满惊疑。
文天祥简直要大叫。
陈宜中是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丞相,一言九鼎的人物。他居然说造反。我的天,“造反”这个词用在徐子清身上,可见陈宜中对徐子清忌惮到了什么地步。
大内里的皇帝和太后是什么态度呢?
文天祥迅速扫一圈会中几人,发现他们个个如自己一般,目瞪口呆,额头冒汗。
何无疑问,陈宜中漫不经心一句话,象惊雷一样击在每个人心间。徐子清造反?大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单单是徐子清知道陈宜中对他的忌惮,这就足以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如果皇家也这样想?
文天祥突然想起和徐子清健康相会时的情景,徐子清决绝的告诉他,不回临安。
君臣相疑,相互观望,矛盾激化,最后,兵戎相见?
在健康,在徐子清的辖区内,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庶民百姓,只知徐大将军,而不知天下姓赵。文天祥在健康呆的时间足够让他看到,听到,感觉到,人民对徐子清的颂扬。
徐子清还是一个可怕的谜一样的人。
已经有很多表征了。
文天祥握紧了拳头:真有那时候,惟有恩断义绝。
他看看李庭芝,李庭芝也象他一样,军人那结实的腰背挺拔,却悄悄握紧了拳头。
恩断义绝……李庭芝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和文天祥一样握紧拳头,连想法也和文天祥一样。
就象打开魔盒,钻出无数个魔鬼。在座每一个人脑子里开始想象徐子清造反之后出现的各种后果。
陈宜中铁青着脸,很后悔说出那两个字,如果真要流传出去,多半他要吃不了兜着走:“我说,各位,徐国候不到而立已位列三公,年青人嘛,骄傲是有的,恃才傲物是有的,不过说他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陈某敢担保,那是绝对没有的。”
“呵呵。”他铁青着脸发笑:“我只是顺口一句话,瞧把各位紧张成什么样儿了。好了,继续会议吧。传太皇太后旨意,李庭芝之女李元曦留大内陪伴太皇太后,不回扬州。李庭芝座镇扬州,调集健康、太平、芜湖、安庆军等地军粮,供应襄樊军队。张世杰重组水军,沿江北上,汇合安庆军的秀王,水陆并进,扎于汉水,作襄樊的后盾……杨霖仍回健康,作健康府判官……”
李庭芝调集健康、太平、芜湖等地的军粮……那些地方原本是徐子清治下,现在却叫李庭芝掌握了军粮。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张世杰和秀王扎于汉水,作襄樊的后盾……
文天祥额头汗水终于滚下来,淌了一脸一腮。
李庭芝觉得衣衫快要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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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的话:
抱歉,一直找不到写东西的心境,大半年来很忙,很烦。
以后会更新,直到本书完成。但不能保证及时和持续,中间可能会有大段时间的停顿,不过请相信,这本书不会TJ。
在这里,对各位以后的等待道个歉先。
感谢朋友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会努力。谢谢^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