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似道为相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天下。有一****召集群臣在相府开会,大声叫道:“你等如不是有我,能有现在的位置吗?”此人狂妄如斯,他虽经过芜湖大败,声威大不如以前,可虎死不倒威,其朝中拥蹙仍众。
朝中一片倒贾的声音,他仍然不慌不忙摸着玉戒,甚至脸上还显出一丝微笑,这位玩弄政治的高手知道陈宜中等人攻击的目的,不过看到徐子清神武威猛,自己凭他渐渐在临安重新站稳脚跟,便是朝政也逐渐回到自己手中。陈宜中便更害怕了,希望借战和之争置政敌于死地,恢复他们先前的优势,嗯,大军于芜湖战败之时的优势。
一边想着,一边朝属下官吏翁应龙打了个眼色。翁应龙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点头,从争吵中抽身而出,跪拜殿前,奏道:“陛下小心,万勿被小人之言迷惑。陈、留二人在此咆哮公堂已是大罪,妖言惑众更是该死。想贾丞相忠心为国,呕心沥血,一心事君,几十年如一日,今日竟被小人构陷栽赃如此,臣等实是听之不忍。”
相府幕僚廖莹中看也不看贾似道,起身随奏,响应翁应龙:“太皇太,微臣也觉得此二人夸大其辞,危言耸听。如今北兵势大凶残,屡屡攻城掠地,我大宋精兵殆尽,已是挡无可挡。知兵者,国之大事,如要惘顾事实,妄议战事,惹恼了鞑酋忽必烈,那真正是一个不死不休之局。若有和议可能,两国休兵,国家休养生息再恢复生气,百姓则少了颠簸流离。为国计为天下苍生计,这才是真正的国之良策。”廖莹中对着金銮上三位圣上鞠躬到底,接着往下说去:“太皇太后,陈、留二人平时即与丞相政见不合,其本人却才智平平庸庸,屡不得丞相重用,私心作祟,在朝议中挟私报复。因此,只请陛下严惩此等借机滋事的滑稽小人。”
殿前指挥使韩震平日与贾似道并无太多交情,也许他以为大宋确实在这种情况下无力与元抗争,借和议来争取恢复国力倒不失为上策,现在看着陈宜中等人毫无预兆地将矛头直指贾似道,更请太后诛杀,这种行为恁恶了些,便接口奏道:“廖参政所言极是。下臣倒晓得平日里右丞和留大人对贾丞相有些牢骚,今日不理会是战是和,单单攻讦丞相,其行其品实在值得商榷。”
陈宜中眼见事不关已的韩震莫名其妙指责于他,闻言大怒,手指着他大骂:“恶贼,平日未见你有什么政绩,帮这奸臣倒识得你口舌锋利了。可知帮贾似道即是祸国秧民,不怕遭了天谴?”
韩震被骂,本是武将,性子刚烈得很,不由恼羞成愁,立即就要上前找陈宜中厮打,左右大臣连忙把他拉住,于是朝中更加混乱,陈宜中一派和贾党分作两帮,吵闹个不休。
即有当中的激进者大喝:“不杀贾贼不得以服天下人。”那位老年苍松的大臣喊罢了,竟以头去撞蟠龙玉柱,以死逼迫朝庭快快作出决定。但见鲜血四溅,在空中散开,如一蓬凄艳诡异的花朵绽放。
刚满五岁的恭宗赵显吓得小脸发白,将头扎进谢太皇太后的怀里,哭喊道:“妈妈我怕,快带我回后宫。”(彼时南宋称呼祖母为‘妈妈’,曾祖母为‘大妈妈’。)
赵显的亲生母亲全太后听他难受如此,不由也是哭了出来,把赵显从谢太皇太后怀里抱过,说道:“皇上别怕,母后这就带你回去。”说罢也不理殿下的诸多臣躬,让宦官扶着,母子两便哭着自耳门出了垂拱殿。
六十一岁的谢太后见那两母子如此伤心,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碧玉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抛下銮座。只听一声碎响,玉杖被摔得粉碎。那些争吵的臣子们被太后突然的举止吓了一跳,立即住口不言,屏息着呆立当场。
年迈的太后强忍住颤抖,咬着细碎的白牙,从齿缝迸出两个字:“天良。”
嘶哑的声音便在肃穆的大堂中空荡荡传开,“天是天理,良是良心。不悖人情即循天理,循道不谬即有良知。诸卿食着我赵家俸禄,被我赵家自朝野提挈升至高位,个个在外开牙建府,独挡一面,当真八面威风。便是今日能够站在垂拱殿中,面向金煌銮座堂皇直书,也拜赵氏所赐。现今很好,诸卿全忘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欺负起孤家等三个孤儿寡母了。只是不知各位是否忘了自己读过的圣人之书,还讲不讲这天良二字。要逼孤家杀了贾似道,那么请众卿想想,我赵家三百一十二年,自太祖勒石三约后,便刑不上大夫,从未杀过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难不曾要从我老太婆身上破例么?”
老太后勃然大怒,殿下众臣工黑鸦鸦一地跪了下去,偌大空场上静得一声咳嗽不闻。
谢太后身体已被战事折磨得非常虚弱,眼见臣子相互厮咬,哪有端庄样儿,只气得浑身发抖,流着泪对诸大臣说:“诸卿,国破家亡之际还有心思闹么。朝庭要完了大伙儿不也跟着完了么,却还要你说我的不是,我挑你的不对。也不想想法子寻个万全之策,以渡难关。当真我赵家完了就合了你们的意?”接过宦官递来的绸绢,拭去皱纹里流淌的泪水,已逾花甲的太后悲伤不得自抑。
自满殿尴尬的死寂中,传出轻微咳嗽声,贾似道站起来,抬头往金銮座上望去,不远处那张焦黄的脸消瘦干枯,皱纹如刀子雕刻,清清楚楚,记着太皇太后悲苦的心境。
突然间觉着鼻子一酸,他想着:老太后的忧愁无助是我造成的么,可我现在生生忍受下官们无礼的同时,一样为大宋的困境枕席难安啊。
拾起几乎坠地的宽大衣袖擦去泪水,他再向前上一步,撩起朝服下摆,双膝一屈跪拜下去,“太皇太后,臣等不敢让您生气。只不过下臣们平日斗嘴得多了,于今收不住嘴,便在朝堂里头发作出来,却不为意的。太皇太后,放过此节,还是议议怎么面对逼来的北兵吧。”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多么善解人意的话啊,大丞相是多么宽宏大量的一个人啊。谢太后怔怔望着跪于阶下的贾似道,泪水又一次溢出眼眶:正是他辅佐先皇帝,在满目疮痍中支撑起半壁江山。芜湖率军亲征,大败,立即果敢提拔白布徐子清,使之彰显才能,为大宋稳一时局势。现在,他受人攻击,不追究,反而安慰我。多好的一个人啊,毕其一生为赵家尽心竭力。
“爱卿平身,站回台班吧,孤家晓得你的一片苦心。唉,诸臣工皆如你这般识大量,何愁国事不顺,江山不稳。”她甚至想亲自去扶贾似道起来,终究摁住冲动,双手平举,往上虚抬,示意贾似道平身。
待贾似道站回去,太皇太后茫然看着殿下跪得黑鸦鸦的臣子,却觉得比起往日来,臣工们的人数又少了许多。她知道因时局险恶,吓得一班辅臣和台谏纷纷不别而遁。今日又跑了不少大臣吧,太后不知不觉清点起失踪的朝臣。突然觉得一阵荒谬,这赵家王朝成了什么了,一个惹火烧身的包袱?
令人肠断的凄苦之情在胸中回荡,过去良久,谢太后终于收拾好心情,缓缓叹了口气,越发显得老态龙钟,用红肿双眼紧紧盯着殿下一帮伏首不语的臣子,冷冷说道:“都起身吧,光跪着也不是办法,依丞相之言,再议议如何对付北敌。”
指指退回去了的贾似道,“孤家没了精神,便由丞相主持,随后再行定夺。”这句话说完,顿觉疲惫不堪,老朽的身躯实在无法支撑得起,瘫到在金銮椅上,只将无神的双眼茫茫然看着下头又开始争论的臣工。
时间便在双方强作正经的辩驳中渡过,主和与主战两派提也不提先前的抨击指责,那名以头撞柱的老臣子也包扎好了脑袋,积极参与到争议之中。再过去三个时辰,双方达成折衷意见,即:和议与战斗并行,两种法子同时实施。
遣参政知事柳岳、洪雷震,择日启程,往伯颜大帐赠予金银财宝,再献和表,以换取大宋孜孜以求的和平。而陈宜中即日制诏天下,号召天下勤王,急令两淮、四川、浙东、浙西,以及沿江各路之所有官军回撤,救援他们的都城临安。贾似道以枢密院名义,命令徐子清和李庭芝,不再发动新攻势,稳固防线,尽快提大军南下,包围江南之北兵-------
什么是最大的政治,平衡就是最大的政治,抹稀泥就是最大的政治。朝中两派已公开了他们的裂痕,因陈宜中、留梦炎请诛贾似道,那么,这两派再无协作的余地,除非你死我活。谢太后可以睛睁睁看着某一派得胜,某一派人头落地么,不行,这绝不行,战局困顿,国事惟艰,再无法起纷争了,于是采纳各方意见,玩出一招平衡术。她想:看着办,也许两个办法双管齐下,也许会收得良好效果。
关于长江沿岸的几次大胜,当然会有赏赐。李庭芝升任‘右知平章军国重事’,‘知枢密院事’,兼‘知扬州城防军事’。而徐子清,怎么奖励他呢,奖励这个最为劳苦功高的人?
公然决裂的贾似道和陈宜中出乎意料地统一了意见:“暂缓缓吧,他已是三品将军,一次次封赏加身,只怕到最后封无可封了。”
陈宜中的反对,谢太后知道缘由,但贾似道怎么会持此议?难道他也害怕徐子清功高而震主,不听他的号令了?
谢太后在大内深思,皇都却没闲着。朝议过后的几天时间里,临安各处城门兵马嘶叫,几百支骑兵小队窜出城去,雪片一样的诏书和救援信飞向四面八方,各种命令也随着他们奔驰的身影一道一道下达到战火纷飞的前线。
等得诸事结束,时间已到了德佑二年六月,进入暮夏时节。
与此同时,元朝至元十二年(公元1275年)五月二十五日,忽必烈颁下了最后一道对宋宣战诏书。三十万大军集结于襄樊,分成水陆两路夹岸前行,增援江南战场,发动对南宋最后的总攻击。
忽必烈在诏书里写道:“平民百姓无罪,我军将士不可妄加杀害。”诏书至此结束。他希望在尽可能不流血的情况之下,保存江南精华,吞并南宋所有的国土。
“从此我将握有从西域之沙漠以至江南之渥土的疆域,归于我单一权力之下,而并成一体。大地上无数人才与珠宝,一切都将尽悉集中于这片土地之内。我将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王者。”
春风扰人,悄然钻进元大都城内新建的皇宫里,柔和地绕过忽必烈身体,穿过后堂便又消失不见。忽必烈低头瞧着自遥远西方贡来的葡萄美酒,只觉得这鲜红稠织的美酒,掺合着失败者的血泪,溢满在手中的黄金杯里。呼吸间闻到血腥气息,耳中又鸣响起金戈铁马之声。忽必烈低声笑笑,仰头将杯中美酒一干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