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如果说谁欠谁幸福，那么是父母欠儿女的，是儿女欠父母的，是夫妻间相互欠下的。因为“至爱”两个字连起就是“债”。我们唯有奋不顾身地努力才能把欠的幸福都补上。当然，这与物质无关。
01
付锦绣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疼，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疼。她天天吃止痛片，吃上会好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又哪都疼了。一闭上眼啊，就想望山村，漫山遍野的树，蓝得像块绸子一样的天，清得像一块镜子一样的河，还有那一眼看不到头的庄稼……人在地头上一站，啥病啥疼都没了。干起活来，累得恨不得拉着猫尾巴上炕，那时就睡不够，想着要是不干活，睡个七天八夜的。可是，一闲下来，就睡不着了。人就是这么贱，不是吗？像现在，天天守着这个空屋子，守得人都像要长蘑菇了。这跟把人关笼子里有啥区别？她觉得自己的作用就是这个家不至于招贼了。可是，贼要真进来，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家里的人住的都是旅馆，晚上回来，睡一觉，白天再出去。儿子和儿媳妇也是有问题的，怎么好像都很少说话呢？那恩也是懒得说话的样子。从前，她大学里的课少，总是待在家里，现在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即使待在家里，也是在卧室里上网，把门关得紧紧的。
付锦绣是心惊的，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她跟儿子聊，中间却像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清水总是躲闪着让她别胡思乱想，她是当妈的，当妈的能不为儿女想吗？她想跟那恩聊聊，那恩的客气又让她张不开口。想来想去，她决定去找吴玉芳聊聊，这俩孩子好好的，别真再出了什么事，她这眼皮跳起来没个完。
北京城就像是个大迷宫，付锦绣在这北京城是寸步难行的，她打电话给了清秀。清秀也忙着，但没办法，只能依靠她了。
清秀赶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愁眉苦脸的样子让付锦绣很心疼。但还是要先顾儿子。清秀那边终于跟一凯统一了步伐，只是那个婆婆难缠。付锦绣一再告诉清秀要将心比心，你妈也在儿媳妇的眼皮子底下，你要想你妈过什么日子，就让婆婆过什么日子。付锦绣相信自己的女儿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那贺淑敏虽然刁，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想来也没心情跟儿媳妇较劲。清秀叹了口气回复老妈：“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付锦绣不明白为什么城里人把什么事都搞得那么复杂，人简单了，事不也就简单了吗？
吴玉芳对付锦绣的来访很惊讶。付锦绣没拐弯抹角，直接把自己看到的说给了亲家公亲家母。吴玉芳没发表意见，倒是起身给付锦绣只喝了一口的杯子续上水，那国祥起身拿起外套出去：“今晚就在这吃饭吧，我去买点菜！”
付锦绣忙站起来推辞，吴玉芳说：“亲家母，你就别客气了，也不给你单弄，你不来，我们也得吃饭，你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倒是应该常来常往的！只是，我这一天到晚也不着闲……”
“忘了恭喜你了，亲家母，我听云朵说小舅妈怀宝宝了！”付锦绣只得把话岔开去。
“是啊，这不还往外跑，今天去参加什么签书会了！清水公司的，清水把她捧得天上地下的，也不知道真不真行……这那里一天到晚耗在公司里，钱没挣几个，人瘦得跟猴似的……亲家母，要我说呢，这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当父母的，也管不了许多……”
付锦绣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害怕因为我委屈着小恩。清水那公司也挣不来什么钱，我这什么都帮不上忙还给他们增加负担……”
“亲家母，刚才你说那些话时，我没接这个碴儿，现在话又说到这，我给你做个保证，小恩跟清水的事儿，你绝对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之前的事是那恩不懂事，经过了那次，我和她爸都骂她了，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是从石头块里蹦出来的，养父母这是他们的义务。那恩是想出国，现在的年轻人，说也说不听，咱又不能非拦着，出去吃点苦头或者就好了！只要咱清水这头不变心，那恩就不会变。她是个死心眼，谈对象就跟清水，这女人啊，一辈子还不就恋着一个家吗？”
“那就好，那就好！”
吴玉芳说了这话，付锦绣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七七八八拉些家常嗑儿，说到清秀，说清秀那婆婆要强了一辈子，到了被男人给了这样一闷棍不说，男人还死了，连个撒气的地方都没有。说话间，米晓佩回来了。穿着红裤子绿衣服，腰间系着条黑色的腰带。米晓佩问了好进去，吴玉芳小声说：“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敢穿，这一身，搁从前穿出去，还不得挨打啊？”
付锦绣笑：“年轻的姑娘，穿什么都好看。我年轻时也就好个新鲜，现在老了老了，不也爱新鲜色吗！”
付锦绣白跑了一趟，倒是吴玉芳觉得有了个聊天唠嗑的伴儿，隔了两三天那国祥跟几个老友去钓鱼，吴玉芳来了女儿家，两个人倒还能聊得上来。中午付锦绣烙了几张凉水饼，炒了一盘土豆丝，两个人吃得还挺高兴。
那恩跟着画院的老师学生去凤凰采风了。本来轮不到她，小姚正闹着离婚，不是小姚闹，是她老公被那巨乳小蛮腰的小三逼得无路可走，回来跟小姚摊牌，小姚明知大势已去，再扛下去也没意义，不过，僵持还是有必要的，弄好了能在银行的存款簿上多个零出来。那恩感慨，婚姻到最后不过是牌桌上的筹码，你多我少，我输我赢。还好，她跟林清水没走到那一步。
跟林清水离婚那天离圣诞节还有两天。时间过得飞快，一年前，她和林清水正为婆婆的病纠结到心烦意乱。那时，他们找回失落的亲情，把彼此之间碎掉的感情重新弥合起来，没想到，最终还是走了这条路。
从民政局出来，那恩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林清水递给那恩一张卡，他说卡里有十万块钱，这是他目前能给她的最大数目了。他说：“房子我们先住着，将来我有条件了，就一定会搬出去，这个你放心！”
那恩瞥了一眼林清水，他那种不温不火的劲头让那恩很生气。只是，都到这一步了，还生什么气呢。那恩觉得冷，又是个无雪的冬天，哑巴冷。她说：“回吧！”
回到家里，林清水陪云朵玩，那恩陪婆婆下了厨房，如果包里没有那两张证，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可是，那恩和林清水都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恩的出国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春节后就可以走了。一想到要离开，那恩就浑身无力。从一种生活状态里把自己像从泥里拔出来一样，也并不容易。
吃过晚饭，林清水说公司里有点事，他要回公司。那恩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想躲出去。那恩问自己：现在这样的局面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那恩破例没有收拾完碗筷就回自己的屋里待着，她陪着付锦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付锦绣指着电视上那吵得鸡飞狗跳的婆媳说：“小恩，咱们俩从前这样吗？”
那恩突然抱了抱付锦绣，说不出话来。她从没觉得跟这位老人这样亲近过，她一直叫她妈来着，但此刻，在失去这个称谓时，留恋油然而生。
02
林清水没有去公司，他去了祝和平家，他在祝和平那里喝醉了，醉得大哭。他把自己的病例拿出来给佑楠和祝和平看，他说：“老祝，我没得癌症，我就是他妈的胃病。可是，我得了绝症，我失去了我最爱的女人！”祝和平和乔佑楠都吓到了，不知道林清水说的是什么。
林清水从衣袋里把离婚证书掏出来扔到祝和平两口子的面前，他扭过脸去哽咽着说：“老天爷真会开玩笑，我原来以为来日无多，我想告诉她我有多爱她，可是她提出离婚，我想这也好，她出国了，开始新生活，不必为我死多难过。可是，讽刺吧，哥们儿死不了！”
祝和平拍了林清水的肩膀一下：“别那么没出息，哥们这样还活得有滋有味，你好好的，死什么死！就算离婚——嗯，也得好好活着，你还有老妈，还有云朵！”
说得没错，还有老妈，还有云朵，他还欠着她们幸福。只是，那恩今生今世的幸福都再与他没有关系了吗？这样想，林清水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这辈子，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林黛玉过。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总有软弱的时候，人总有撑不过去的时候。这样倾盆大雨一场，然后再继续撑下去不行吗？
乔佑楠到阳台上给那恩打电话，她说：“小恩，以朋友的立场，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了别后悔！”
那几天，在去凤凰的路上，那恩的心里一直盘旋着乔佑楠的这句话。在凤凰小城的客栈里，那恩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她一想以后，或者只能在梦里见到林清水，泪水抑制不住往下流。她拔了林清水的手机，接电话的竟然是顾西辞。她说：“喂，那恩姐！”
那恩没等顾西辞说第二句话便把手机按掉。手机再次响起，显示的是林清水的电话，那恩把手机关掉。她已经没有权利再管林清水了，他跟顾西辞或者顾东辞顾南辞顾北辞在一起，她都没有了说话的权利。她和他终将变成陌生人，走在各自的人生轨迹里。终将如此，不是吗？
那恩躺在陌生的一张床上，躺在黑暗里，冷，孤独。她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吗？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这不过是在凤凰而已，若是在遥远的德国，在慕尼黑呢？”那恩疯狂地想云朵，想念家。泪水止也止不住。
彼时，林清水也正受着另一种煎熬。付锦绣——他那个看起来硬硬朗朗的老妈突然倒了下去。那天林清水喝了酒，佑楠要赶着回去照顾祝和平，正想着要怎么把林清水送回去，看到了顾西辞。顾西辞自告奋勇送林清水回家。看着顾西辞搀着林清水往车里进的背影，乔佑楠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西辞把林清水搀到家门口，是付锦绣给开的门。付锦绣的脸色苍白，她上来就给了儿子一耳光，她说：“你越来越长出息了是不是？你嫌你妈多余是不是？”林清水的酒醒了一半，他说：“我怎么了？”
“怎么了？你和那恩离婚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林清水的脑子“嗡”了一声，他把离婚证放在了书架后面……没错，付锦绣在家闲着没事东擦西擦，擦书架的玻璃时，一本书掉出来，带出了那本离婚证。付锦绣不识字，离婚证却是认得的，村子里有个被抛弃的女人成天捧着离婚证到处给人看。
顾西辞也是不知道林清水离婚了的。她看着林清水叫：“清水哥——”付锦绣是认得顾西辞的，她也知道那恩和清水为这女孩吵过架。她说：“他们俩离婚是为了你吧？”付锦绣转过身打林清水：“我就没想到咱们林家能出你这个陈世美啊！”林清水一躲，付锦绣人面口袋一样躺了下去。林清水急忙过来抱，付锦绣双眼紧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03
贺淑敏第三次拿着拿着运动品店的账本还问清秀为什么欠了银行那么大一笔钱时，林清秀觉得自己就快失去耐心了，她不明白婆婆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信任她，大可以把权利收回去，不必让她这样赶鸭子上架。清秀讲得心不在焉，贺淑敏使劲把账本摔到地板上，双脚踩上去，她说：“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就骗我吧！”说完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就算是公公自杀离世，贺淑敏也没这样。
一凯从房里冲出来说：“妈，你到底想让我们怎么样，你说，你别这样闹个没完行不行？”清秀把一凯推进屋里，她烫了热毛巾给婆婆，她把账本重新摊在婆婆面前，说：“妈，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很多事没办法说出来，憋着难受。我也知道您一直都不大喜欢我，可以现在，你能试着把我当成是您的女儿吗？就像是妈妈跟女儿那样诉诉苦……”
贺淑敏抬眼怔怔地看着清秀，看了好半天，转身往卧室里走，走了一半，回来把茶几上的账本抱在怀里进了卧室。
清秀跟一凯嘀咕，用不用带她去医院看看，她好像不大对劲。一凯说：“肯定不对劲啊，对劲那才怪了。只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怪谁？”
“一凯！”清秀厉声叫了一声老公的名字。她不希望他这样冷漠，即使她有错，她也依然是他的母亲，她活在痛苦里，做儿女的不能袖手旁观。
一凯不作声了。清秀说：“明天白素琴那套房子有中介带人去看，如果能出手，银行的钱就基本能还上了。”一凯抱住清秀，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清秀拍着丈夫的肩膀，她说：“没事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带人去看完房，就带妈去医院查查！”
房子卖得也并不顺利，限购令一出，新楼盘都纷纷降价呢，二手房市场也并不景气。来买房的挑三拣四，上来就给一不靠谱的价，清秀心里合计着如果抵不上银行的钱怎么也不能出手，那就再等等。
倒是贺淑敏跟公公原来住的那套房顺利脱手了，可以先用那钱还银行和债主，这套卖了，清秀跟一凯说好了，给贺淑敏，如果她不愿意跟儿子儿媳过，就再买一套，如果跟他们一起过，就换一个稍微大些的。
清秀回到家里，看到灶上的火开着，锅里的水几乎快干了。贺淑敏人却不在。清秀急忙关了火，往楼下看了看也不见人影。这大冷天的会去哪呢？清秀拔了贺淑敏的手机，手机在贺淑敏住的屋里响了。
清秀给一凯打电话，她问怎么办，别再出什么事。一凯也急，但是北京这么大，去哪找呢？他自我安慰似地对清秀说：“没事儿，可能就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了！”
贺淑敏天都黑透了才回来。人很累很倦，清秀与一凯问去了哪里也不说，清秀问吃了饭没有，也不说。清秀急忙端了饭给她，她吃得有些狼吞虎咽。清秀回头看了一眼一凯，忧心忡忡。
第二天一早，清秀跟婆婆说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她眼皮也不抬一下，说：“你们想我死就痛快说，不用还把我弄医院去！”一句话把清秀噎到了那里。林清秀也不高兴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清秀的书稿因为家里的事一直没有落停，总得抽出点时间来整理一下了。婆婆在卧室里待着，林清秀赶紧坐在了电脑桌前。干起活来就忘了时间，想起来时，出去看看，婆婆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不见人影了。
一凯晚上回来时，清秀跟一凯说：“你说咱妈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这么神神秘秘的还不让问？”
一凯白了清秀一眼：“你别拿你编故事的本领编排我妈啊！”清秀撅了嘴：“你怎么说都行，我说一句，你就那样！”
没等回婆婆，清秀接到哥哥的电话，老妈住院了。
付锦绣得的是胰腺癌，晚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