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鸡鸣刺破了黑夜,白中泛红的天光从天际弥散而出,大地渐渐从沉睡中醒来。
“慕姑娘,这么早找我来,有什么事吗?”龙野心下已觉怪异——虽说现在未到吉时,可她应该准备打扮了才是。
慕媱姬看上去十分憔悴,她抬起头,对龙野挤出一个笑容。只是这个笑容在龙野看来,无比惨淡。
“龙少侠,不知能否……帮奴家做一件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是昨夜哭了很久。
“姑娘请讲。”龙野站直了身子。
慕媱姬从枕边拿出一个朱漆匣子,递给龙野,柔声道:“劳烦公子,把这个交给无心,这也是……奴家最后的请求了。”
龙野心下不安,但还是点头应下。
慕媱姬终于笑颜一展,但她的样子仍然十分虚弱。她从袖里拿出花影扇,交给龙野,说道:“龙少侠,这扇子是奴家心上的珍宝,既然它于少侠有用,就托付给少侠了,切要好好待它。”
龙野郑重地接过扇子——他知道这份大礼珍贵异常,更明白慕媱姬寄于花影扇的悠悠情思。花影扇对于他,可能只是回到人间的一件工具;可对于慕媱姬,那承载了她多少的爱恋与希望啊!
龙野走后,慕媱姬让婢女找来了大夫。看过她脚上的伤之后,大夫不禁摇头叹息。
“大夫,我的脚……还能再跳舞吗?”慕媱姬抬起眸子,带着垂死挣扎的希望,又同时带着了然的绝望看着他。
“不是不可以……”大夫眉头紧锁,转头叹了口气,“不过老夫奉劝姑娘还是好好养养,以后还能吃力地走走路。跳舞也不是不行……但也未必好看了。”
有些话大夫不好直说,但像慕媱姬这样的舞女——脚毁了不算,脸还毁了,谁会花钱看一个残废磕磕绊绊地跳呢……
慕媱姬低下头,轻轻地咬着嘴唇。她又抬起头来,哀求似的望着他:“就一次,一次行吗,现在……”
“断不可啊!”大夫激动地站起来,“姑娘在这个节骨眼上跳舞,那这辈子也就只能跳这最后一回!——就算你还有命回来,下辈子也只能在床上坐着了!”
“那就好……”她忽然笑了起来,眼睛里闪闪烁烁地亮着,“一辈子,一场舞,何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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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风月楼不一样,柳府的下人,已经开始欢欢喜喜地筹备公子的喜事了。来到柳府,经过下人通传,龙野很快又见到了柳无心。只是今天的柳无心也没有换喜服,和慕媱姬一样神情憔悴,一夜没睡的样子。
“无心昨日见过阁下,不知阁下现在来,所谓何事?”柳无心说话时仍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那彬彬有礼背后却有些力不从心。
“柳公子,”龙野将慕媱姬的匣子交给柳无心,道,“这是慕姑娘托我交给你的,请收下。”
“真真给我的?”柳无心此时的眼神总算是有了一分生气,“她还好吗?”
“不太好。”
他叹了一口气,坐到桌边,将那朱漆匣子打开,只见精致的匣子里,放着半只玉镯和一方丝帕。
柳无心将那丝帕展开,看着上面一排娟秀的小字,他攥紧了丝帕和里面的断镯,蓦地起身,向着门外奔去。
龙野立刻追了出去,刚好撞上门口牵马而来的阿砚。
“借马一用!”
阿砚还没反应过来,龙野已经跨上马背,出了府中。
“柳公子,上马!”
柳无心翻身而上,大喊道:“江边!去江边!”
他的声音雷霆般嘶哑,容不得龙野犹豫,他立刻催动马儿,箭失一般飞了出去。
晨风扑在脸上,纵使是夏天,也不免带些冷意。江风瑟瑟,洁白的舞衣在风中飘动着,宛如天鹅的羽翼。
无心,就让我最后为你跳一支舞吧。
没有乐师,没有铺天盖地的花瓣,只有柳叶飒飒作响,预示着这惊天一舞的开始。
变换的舞步宛如妖魔的低语,飞旋的裙裾恍若神明的眼睛……江水、柳树、一切的一切,都随着她的舞动,轻轻摇晃起来。
她缓缓舞动着,旋转,摔倒,旋转,摔倒……白色的衣裙,拖到脚边已成了鲜血的殷红色。
柔软的腰肢、微翘的指尖、动人的眉眼,没有勾魂夺魄的妩媚,有的只是无限哀凉,宛如一只在水中挣扎的蝴蝶。
世上最美的颜色,恐怕就是干净无暇的白,与热烈悲哀的红——因为那是一个女人能给出最温柔的爱情,前者献出自己,后者烧掉自己。
柳无心和龙野赶到的时候,这场江南绝舞,刚好进行到最后一拍。
柳无心呆呆地看着她,那样一位宛如天仙的女子,洁白的舞衣不染纤尘,回眸一笑,恍若初见。那半张被毁掉的脸藏在逆光之后,初升的红日在江面上荡漾悲歌,凄美悠然。浅金色的光辉勾勒着她的侧颜,散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神圣色彩。
“来生再见,无心。”
一曲终了,她柔柔一笑。这位倾倒众生的绝世舞者纵身一跃,化作了壮丽江上的一朵白浪。
她的一生,有纯真、有堕落,也有轰烈的爱。
“不!”
柳无心撕心裂肺的叫声震得龙野心神欲碎,他回过头,却看见柳无心翻身下马,跌跌撞撞跑了过去,嘴里一个劲地喊着慕媱姬的名字。
他一声声地唤着,“真真!真真!”,可惜他爱的女子,早已被如同千万头奔袭巨狼的滔滔江水淹没,再也无法回应。
“柳公子!”龙野也跟着跑了过去,死死地拉住柳无心。
“为什么!为什么啊!”柳无心跪在地上,仰天长啸,“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他的话,不是在乞问苍天,而是在质问,质问老天爷的不公。
突然,柳无心狂笑了起来,旋即一口鲜血喷出,倒在了地上。
天地静止,唯有江上浪滔滔。
龙野皱起眉头,伸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已经停止跳动了……
就在这时,柳无心一直揣在心口的东西滚了出来——那是半只晶莹剔透玉镯,玉镯上清晰的裂纹,仿佛宣告着他们支离破碎的爱情。
龙野叹了口气,将那断镯捡起,又从他的手里抽出丝帕——和他死死握着的另一半。
阳光下,两半镯子拼凑在一起,干净透亮,宛如新生。
一阵大风刮过,柳絮满天飞扬,
江上的红日已升入半空,瑰丽的颜色染遍大地。
龙野用那方丝帕轻轻包好两半断镯,掩埋在柳树之下。
闭上眼睛,丝帕上那六个小字,仿佛又浮动在眼前——
生无缘,死相恋。
既然他们生不能在一起,那便让他们的誓言,永远埋葬在一起吧。
千年万年,永不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