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凌羽打了喷嚏,他裹了裹身上的袍子,提起酒壶倒酒,翠绿色的青藤酒在空中划过一道利索的弧线,然后准确的落入白玉杯中。
凌拓列看着自己这个白皙瘦弱的四弟,眼神里满是柔和,他嘴角动了动,悠悠地叹了口气。
“父亲恐怕这次铁了心要让你代表家族参加科尔幕大会了,虽然我不明白父亲的真实用意,但我知道父亲不会让你身陷死境的,以前虽说也有四大家族的儿郎们死在青纹豹满是尖齿牙的豹口下,但毕竟是凤毛菱角……”
凌拓列话音一顿,抬起头环顾了下四周,神秘地趴在凌羽耳边低声说道:“我听说,儿郎们围猎豹子的时候,是有许多狩者高手在暗处窥探的,一旦王族子弟有生命之危,那些狩者们便会以神通相助,所以四弟你大可放心,父亲平时板着脸,但谁都能看出来,父亲还是很疼你的,他也只是想让你受些锻炼而已,并不会真让你去送死的……”
“三哥放心吧……”凌羽苦笑一下,实际上他真不知道那位铁一般的父亲究竟是疼他,还是恨他。
凌拓列看到凌羽眉宇间的淡然,心中也是大感欣慰,想着自己今天的劝说看来还是有用的。
凌拓烈抬头看看高悬天空的弯月,起身说道:“不喝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启程前往北方的“风噬谷”了,最近北方那些畜生越来越猖獗了,父亲怕翁子城那个老混蛋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凌拓列轻轻拍了拍凌羽的肩膀,又接着说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大哥和二哥的“死祭”了,今年或许父亲也会带着你去天云山,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风噬谷拜祭大哥和二哥!”
凌拓列眼里的悲伤一闪而逝,转身离开。
看着凌拓列魁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凌羽脸上的稚气消失了,他的眸子渐渐深邃起来,当了四年的草原王子,凌羽很明白草原四大家族与铁木钦王族之间究竟有着何种微妙的关系,如今的莽州看上去很平静,然而凌羽知道,平静的深处却是暗潮汹涌!
铁木钦王族的衰落已成定局,四大家族的蠢蠢欲动,还有雄踞在北川的那头大衍“猛虎”,整个草原的安宁如今都仰仗于那个身材魁梧高大的草原王凌风扬,然而凌风扬已经五十六岁了,莽州五千里草原的安宁究竟还能持续多久!
而他自己呢?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屈辱地活多久,没有血脉传承,在这个弱肉强食的草原,自己又能活多久!
雍州,歏唐天水皇城,西子学院。
莫怀然打了个哈欠,他花白的老眼里满是疲倦,他勉强抬起头,巡视着坐在下方的十个门生,他们之中有男有女,个个精神饱满,正激烈地辩论着一个在他看来实在无关紧要的问题。
“好了……”低沉的声音止住了学生们的争论,莫怀然挥了挥手:“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了,都散了吧!”
学生们都起身作揖,齐齐道了声“是”。莫怀然捏着眉心,头也不抬,再次挥了挥手。
“老爷,有您的信!”
学生们正准备退出讲堂,却听到侍从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莫怀然有些不耐烦,他眉头一拧,怒声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以后那些年轻人的问候信我一概不收,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无知小子!把信给我直接烧了!”
“但是老爷,这封信,是从莽州寄来的……”年老的侍从有些犹豫,他跟随这位莫怀然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他知道这位莫老先生的脾气古怪,所以轻易不敢多言。
“莽州?”莫怀然白眉一挑,实在有些意外,心里想着莽州那种蛮荒之地是不可能有什么文人的吧,可是既不是读书人,又怎会写信给自己呢?难道不是那些浮躁的年轻人?
莫怀然挥挥手,沉声道:“把信拿上来吧!”
学生们一听是莽州寄来的信,也都觉得奇怪,便都未退出去,他们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寄来的信笺。
信封上并未注明寄信人的姓名,莫怀然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叠好的纸,还有一个小的信封。看着叠着的信纸上潦草的小字。
莫怀然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朗笑起来:“原来是你们的大师兄,青侯竟然跑到莽州去了,难怪这两年一点音讯没有!”
门生们也均是展颜笑着,他们都知道大师兄吕青侯的性格,他一生放荡不羁,以云游为生,对于莫派门生而言,吕青侯就是他们的榜样,是他们莫派当之无愧的传奇人物!
莫怀然边笑边打开信纸,一首短小的诗歌静静地躺在白纸上,皱眉读着,莫怀然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丝兴奋,就像是多年未见光明的死囚突然看到铁窗外的一线辉光。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莫怀然轻轻读着,诗歌并不长,然而却让莫怀然有一种久旱甘霖般的感受,那种从心中涌起的厚重和莽苍感,让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就身处在那片莽莽苍苍的草原上,看着肥美的水草在晚风下拂动,牛羊群在落日的余晖里若隐若现!
“好一幅‘莽原牧草图’!意境好,用词也好,佳作!难得的佳作啊!”
莫怀然突然觉得很畅快,他花白的眉毛似乎也仅仅因为一个好的文学作品而变得舒展开来!
“你们要记住,做学问就要像你们的大师兄一样,真正的文学之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当你们走遍歏唐淮江南北之后,你们的胸襟气度自然不同凡响,这一点青侯就做的很好,汝等难以望其项背啊!”
莫怀然看着惭愧不堪的门生们,深深叹了口气,这些门生确实都是文学的天才,但是一个个太过于迂腐,还好有一个吕青候,否则他们莫派岂不就是要后继无人啦!只是青候的性格未免也有些太过于放荡不羁了……
莫怀然一声叹息:“都散了吧……”
学生们都面有愧色,顺从地退了出去,只留下莫怀然独自坐在讲堂里,他随手拿起那个小信封,看到里面那些潦草张狂的字迹,莫怀然笑了:“青侯的书法倒是没有什么进步嘛!”
吕青侯并未在信中说明这首《敕勒川》的作者是谁,所以莫怀然也并不知道在遥遥万里之外的蛮荒莽州还有凌羽那样一个少年的存在。
然而很多年之后,当许多学者再去考证发生在这对师生之间的微妙关系的时候,依然有很多人认为就是这首语言简单通俗的《敕勒川》,为后来这对亦师亦友的忘年交奠定了无法撼动的情义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