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惊吓过度，王午明一连高烧好几天，梦中不断叫着王正的名字。家人都担心不已，请医生打针吃药，吊瓶。山花还上南宫娘娘那请来一瓶“金汁“（用婴儿的屎尿和黄土搅混，深埋地下三米左右，沉淀两年以上，勺取上面的净液。）给儿子服下。
而对王志道来说，王正的死对自己的打击不只是感情上失子的巨痛，还有无尽的忏悔和如坠深渊的绝望。因为他希望孩子能替他完成生平唯一的夙愿。为了这事，他自私地掠夺了孩子应该有的童年快乐：游戏、打闹、幻想，而不是被灌溉自己的想法。
王正的七日，虽家里不信迷信，王志道和红灯只搭了一句话，就明白彼此心里都不想孩子魂游野处。商量后，托人请了一位招魂巫师。七日当晚，村里家家户户早早合扉不出。巫师一路跳着鬼舞，巫队一路敲敲打打，凄凄然地出了村子，子夜时才进村。
绝望了的王志道天天呆在家里，几乎没有出门，双眼凹陷呆滞，表情死一般的僵硬。
学校开学马上就到了，王午明依然没有从忧伤中走出来，整天精神游离，答非所问。这天跟着身体的导向，来到阿嬷这，躺在两老的陋床，郁郁进入浅睡。梦中又见孩提时的画面：
一年正月十五，自己提着红通通的纸灯笼，来找王正去游元宵灯时，发现王正的元宵灯是红纸糊的，方方正正。一问得知是王志道给做的。灯笼上面画着这一太阳，一弯月，分别写有“红日当空，正大光明“和“月夜十五，明镜高悬“。
有一次，大家到野外，大黑提议偷地瓜来烤。自己和王二随即附和。王正他只说：“我带你们去，我知道有一处地瓜又大又甜。“后来大家才知道王正带大家去偷的地瓜地是王正自己家的。
还梦到：王二载了许多玉兰花，又香又美，给班里的小女生一人一朵。还没来得及开心，已见自己献出的花一朵朵归放在王正的课桌上。王二不明白，嗔问原因。一小女生说：“王正是我们的小老师。“随声落地，其他小女生纷纷附和，反倒让献花人的王二羡慕得跺脚。
随着梦境的变化，王午明或笑或痴，或展颜或拧眉。两眼角各滚下一颗豆大的泪珠，落在枕下暗白的被套上，瞬息扩散成圈。高高俯视，好像俩颗眼睛，是谁在身下无声着守护着午明？
梦最后还是回到王正救自己和王正沉入潭水的画面。在惊叫王正哥的呼唤声中，惊来在灶间做饭的阿嬷。阿嬷微微佝偻着年迈的身体，一句句紧凑地想叫醒午明。王午明终于惊醒，泪眼模糊看见阿嬷亲切的双瞳，再也忍襟不住心中郁积的痛苦，扑进阿嬷的怀里，哭声如雷，“阿嬷，是我害了王正哥！“
阿嬷随声跟着也掉下雨一样的泪，哽咽着回忆道：“歹命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阿母的奶水。也不知道是哪般的仇怨，选择扔下孩子，吊死在在镇上当副级干部的王添财的家门边。被警车送回来时，还睁着球一样的眼睛。志道和红灯想帮她闭上都不成事，最后婴儿啼哭，志道抱出来，拉着婴儿的小手轻轻碰了一下他阿母的眼睛，才终于合眼。悲催啊！“
“阿嬷，王添财是谁？“王午明抽泣着问。
“他也是咱王屋村出去的大人物。早年做咱大队的书记时，捡到十块现钱，在当时十块可以买十几二十斤猪肉，一大桶洋燃油。可是他并没有掖进自己口袋却交了出来。大家都骂他呆子。后来没两年，他被调到镇上当干部了，再后来就成了镇副级大人物。现在听说已是省里的官儿了。“
“哪王正哥他妈为什么吊死在这人的家门边。“
“那就不知道了，志到和红灯都没跟人说过，大家也就不敢乱说。“阿嬷觉得自己说多了，转过话题说：“午明，你别太自责了，王正是为救你才死的，这份恩情你要知道报答。以后你要常常去看看红灯和志道，特别是志道，他又当阿爸又当阿母的带大孩子，把王正养得又懂事又聪明，现在突然没了，一定非常痛苦，听说他整天呆在家里发呆，脸瘦了一大圈。咱要知恩图报，知道吗？“
“恩。“王午明连连点头。
“那就好，别哭了。饿吗？阿嬷做的饭一会就好，看你这阵吃得不成人样，要快点把身体吃回来，不是要开学了嘛，还有你答应要常去看看志道和红灯的，还要替王正照顾他们到老去才对。“
“恩，阿嬷，我饿了。“
“欸。“阿嬷高兴的简单一声应话，随即回到灶间接着烧饭。不知是土灶没有烟囱被熏泪了，还是想起自己的伤心之事，瘦骨嶙峋的老手没有变化的节奏，擦去昏花老眼下的浊泪，唇间流出轻轻一声，“阿嬷歹命的孙女，你在哪？“那般熟悉，还是那般凄然。
学校开学了。初二年级的第一天，王午明无意间找了一张有意思的课桌，上面刻着一行小字，“王正，我喜欢你“。这或许是王正坐过的课桌，被少女刻入自己芳心的语言。心里这样想着，自己更愿意是这样，所以坐在这张课桌时，顿觉王正哥就在身边，像小学那样还是同桌，只是两张融化成一张了，也更觉密切了。
之后的几天，王午明有意地想撞见王志道老师，可连人影也找不见。打听后得知王志道根本没来学校教书。王志道会是短暂的休息，还是再也不教书？王午明心在迷雾间。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都见王午明躲在楼房前的大芒果树后，偷偷地想找见王志道的身影。有几次本看到了他，心血来潮就要冲上去问候并询问为什么没去学校教书，但内心的歉疚又鬼魅般浮出脑海，将自己的脚步定死在大芒果树的后面。近近的跑几步就能出现在自己想见的人的面前，这时就只能痴痴的望着，近在咫尺，相见如奔月摘星。
情况出现转变是在秋天的早上，风有点凉，王午明有意过来想看看王志道，还是躲在大芒果树的后面，等了一阵后，刚离开没几步，王志道从里面出来，侧脸看见王午明的背影，亲切地叫道：“午明。“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叫唤声，心里立即又惊又喜，转身如风，渴望的眼睛看在王志道身上。
王志道这边已又说来：“路过怎么不来找老师说说最近在学校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
“老师，“一句两字，却是如此沉重，拖得快没气了，就如嗓子压着一块巨石，听着已见人泪流如雨，顺颊径落，哭声竞然越来越大，直逼淘号。
王志道内心一蹙，尽力压制住软弱的情感，强颜一笑，笔指直点，怜爱的嫌弃道：”看看看，也不怕被人撞见。“
之后，王午明就隔三差五过来，陪王志道和红灯说说话，给他们打打下手，用自己最真心的方式偿还王正对自己的恩情，再后来或已是没有理由的想这样做，王志道和红灯就如自己的亲人一样。
日子在弹指间跑到了这年的尾巴。除夕日，王午明帮大明帖完自家的春联后，就跑过来想看看老师家帖上春联了没。楼房的大门还是老旧的春联，却已色淡不完整。王午明走进楼房，爬上木阶，在卧房没有找见王志道。正要下去，在木阶口撞见王志道正好进大门，喊着“老师，你去哪了“，人儿随声下了几阶木阶后，挨边让出走道，让老师先行。
王志道边走边说：“没去哪。你过来多久了。“
“刚到。“王午明跟在后，上到了二楼的走道，“老师，你不贴春联吗？“
王志道犹豫一下，说：“还没写哪。“
“老师都是自己写春联啊，“王午明说，“那什么时候写，我帮你贴上。我家早贴了。“
王志道沉默了一会说：“那咱现在就到卧室里写，你给老师写一副，咱一起贴上。“
王午明一听，紧张起来，说：“老师，你别吓我，我可不会写。“
说着人儿都进了卧房。这里曾有王正的千般身影，现在只有王志道自己能嗅到儿子的味道。卧房依然是看样子，一张传统床，床尾紧挨一摆满各式的书籍的书柜，门口处是一写字桌，不大就够一人用。空间很挤，这是早年的建筑，几家集体居住在同一楼房，一户无论人口几多，挤在一两间这样的卧房是习空见惯的。
从书柜里找出没用完的红纸，摊在书桌上，再拿来毛笔和墨水，王志道煞有介事地把毛笔递给王午明，说：“来，大胆点，给老师写副对联。好不好是次要，勇于面对挑战战声胆怯懦弱才是最重要的。“
受老师鼓励，王午明颔首，提笔黙想一会儿后，歪歪斜斜地写出：岁岁安平长，年年泰昌永。
王志道见了，立马赞好，说：“走，咱现在就贴去。“
“不行，我乱写的。再说我的毛笔字跟迤逦的蛇似的，拿不出去。“王午明笑话自己道，又说；“老师的字才写得好看，大气。老师也来写。“递回毛笔。
“字可以慢慢练，别一子不好，就全盘认输。“犹豫一下后，说：“那我也写一副。“
接过毛笔，黙想了几对喜庆的，还没来得及决定，脑海鬼魅般响起一段熟悉的声音，那是王正曾经在练毛笔时，随笔走而走的话：农民农耕农地缩农心慌农身寿衣左袖泪右袖也泪。工人工作工资少工时长工字出头站是干躺亦干。
王志道黙念出声，脸色霎变，从平静到忧伤，察觉到王午明还在自己身边，又立马强制舒缓下来，搁下毛笔，说：“想这些没用做啥，这些只是暂时的，会有一天农民会为自己的土地，工人会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的。那时一切用感情就会看懂的。“紧接着说：“想不出能比过你的绝对了，走，咱贴去。就这副了，绝对！“说着拿着王午明写的，又拿了早搁在床上的透明胶带，走出了房门，径来到大门外。
王午明听的糊涂，见老师走了，也跟了出来。等自己也到大门外时，老师已经毫不犹豫地抽下空白的旧春联。
拿给王午明一副，王志道一手压住春联，一手从上一路拉开胶带。固定了春联之后又贴上了下联。
贴好后，王志道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过年得给孩子包红包。从身上拿了一百块，抽了一角刚贴上去的春联的红纸，两样放在一起拿着，递给王午明说：“这是老师给你的压岁钱。你一定得拿，不拿老师会不高兴的。“
这话一听，就不好拒绝，王午明只好缩手缩指地接过来。
“老师一会做饭，你留下来吃吧。“王志道随即说。
“谢谢老师，我回去吃。“
“那你回去吧，都过午饭时间了。“
“那我回去了。“
“去吧。“
王午明抓着老师给的压岁钱，越抓越紧，脚步也越走越快，终于跑起来了，风中突然托起两串晶莹的水珠，那是泪。少年又想起了王正。这手里的压岁钱本应该给的人是王正，却抓在自己手里。想还给王正哥，可天人两隔，要到哪里还？
一九九七夏，知己在天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