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玖玦一行人迟了两日进入独云落，却几乎和他们是一样的进度。
一时间对所寻之人的感应微弱，他倒也不急，细心留意着沿路的动静，羽箭纷纷落地，穿过几个长廊，他隐约看见一截青衣飘过去。
独云落，他不好说算不算进来过，但是里面深层的阵法机关，他的的确确是没有接触过。
六百年前，也是这样，只不过那时候是五月。五月的天，出奇地下了场大雨，瓢泼大雨重刷血水，他至今还记得清晰。
那次连赤魅阵都动用上了。赤魅阵，鬼族的阵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一件事儿。
他记得那是慕寒受诈重伤，意图穿过独云落走掉的时候，待他赶到，慕寒已经从独云落出口出来。
赤魅阵包裹住二人，她趴在他背上同他说话，说几个字就要停一会儿，可她还是坚持对他说：“放我下来吧，说到底我的命数就在这几天了。”又补了句，“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算错。”
她说的不错，她从来不会算错。
可他偏不想那么做。
“苟延残喘地活着，我不需要。”过了一会儿，有这样一句话传入人耳。那是他第一次听见慕寒如此决绝，决绝到抱了必死的信念。
他在生死场上几进几出，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可也只是紧了紧背着她的手。就这样不想放开。
意思浅显易懂，他就是想要她活着。
“我好不容易救下的命，自然我说了算。”他如是回答。
可双膝不受控制地弯下去，砸在血水里，慕寒一下子从他背上跳下来，蹲下去看他，他示意无事，慕寒侧头去看那边追来的人，“你说……这算不算生死与共了？”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乖巧地偏了头贴在他手心上，他微微一笑：“算。可是丫头，你不能死。”
慕寒摇着头苦笑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能死在这里。”半真半假地开了句玩笑，“我好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从死亡那里抢时间呢。”
半真半假，这是自事发之后她唯一剩下的神色。独云落出口通向冥河，雨打波涛，河水翻滚，二人位置此时距河边百步不到。
前有冥河，后有追兵。
一路上蓝色鸢尾开的热烈。
慕寒扶着他往前走：“这世间有三件事情非人力可抵，你知不知道？”
他答她：“你且说说看。”
“等回去再告诉你。”然后慕寒唔了一下，“双煞绝命，双姝熠月。你会信我的吧。”
她离开后他时常一个人想这句话，想她当时到底是什么意思。到最后火吞千峰，垒尸盈壑，二人终是没能再见上一面。
可是他当时回答：“我信。”她说的，他都信。
有时夜里会梦到她，梦到她对他说：“唉，说真的，我总算觉得碧落山的东西有用一次了。”
并不是每一个梦都能有几分过往的影子，可这个场景就是那么神奇，与当初丝毫不差。她当时就是那样做的，站在河边念了个他不知道的咒术，然后一纵身带着他跳下冥河。
此后他昏了二十一天，醒来时天帝早已下令，延续数百万年碧落山焚于轮回之火。
他记得她那天一袭红裙，当翻身落入冥河时，她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
二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截止至他失去意识时，二人都不曾放开。
从三扇门中的第二扇进入，正好和玖玦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一路不少的残箭废刃，他“嘶”了一声踏过去。
那边似是惊扰了古藤。
他将手中的无痕剑掂了掂，顺着长廊绕过去，第一眼正巧看见被吊离地面的玖玦。他见过玖玦，在玖玦担任九幽护法之前，那时玖玦还未出落成这样，举手投足间还带有些天真活泼，而他就在别处看着。而此刻，玖玦被濒死的藤须缠住，双目无神，似是受了什么咒术的蛊惑，几乎连手中玉箫都控制不住了。
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是个视线的死角。他看见那藤须在玖玦后心拍了一下，然后狠狠地将她抛向高空。
无痕剑突然闪出紫光，他诧异地向下看了看。
他没想过要去出手相救，那样做他认为得不偿失。古藤碎落卷起烟尘，他看见一抹身影破尘先至，轻轻接了玖玦。
四周是滚滚的风火雷，劈碎古藤的力量。力度掌握的正好，石壁无一丝损坏。
乌发飞扬，云纹流光，一袭淡黄衣袍如朝阳般明亮，一手持扇，一手将玖玦圈在怀里。枯枝残叶纷纷砸下，银白色的仙障罩在那二人外面，玖羽抱着玖玦落地。
他猛然间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他的眼睛扫过玖玦腰际，那里曾经应该有过一道见骨的伤，是被有倒勾的鞭子缠过再狠狠扯下来导致的。玖玦这副身子已经折腾的很糟。他最终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无痕剑的紫光减弱，他好笑地拍了拍剑鞘，脑子里突然闪过从前他自己说过的那句“她不是”。如此笃定的语气。
可惜了，她不是。
他眸子中闪过多种情愫，似无穷尽的痛苦与挣扎夹在一起，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向另一条路走去。
如果此刻不是这样，那么他兴许会看见玖玦手腕垂下时露出的姽珠，兴许会看见夜辰风眼中闪过的震惊，兴许会看见玖羽掏了一颗镇魂丹喂给她。
兴许后来便不是后来。
可他终归是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一张信笺自他袖子里慢悠悠地掉落，然而行者走的匆匆，留者尚未发觉，那张信笺就遗落在那里，依稀可见上面娟秀的字迹。
是首古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少女的声音似是响在独云落中，能想象得到她当时的心境。
“拖了这么久还没动手，你……还是有些放不下的对不对？”
双煞绝命，双姝熠月；轮回怨念，碧落黄泉。有谁在空中轻叹，柔柔的，百转千回的。
还是放不下的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