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的春节没有雪的气息,沥青地面上却总渗透着一片片的水迹,伴着黑色的细小泥沙在透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就像污水搅拌的冰沙般令人不适。
她从地上收起冷漠的视线,拽着右肩上的挎包匆匆穿过马路,透白的脸颊如同隐匿的雪,静谧而冰洁。
破败的小县城穷到缺红绿灯的地步,气势逼人的炫黑色私家车郁闷地踟蹰在十字路口上,左边是杂乱的“原始部落”,右边勉强入眼的“贫民大街”,前面零碎商铺串连出的小道,一切的一切都以顽劣的本性随性展露着粗糙。
他平静地倚在车座上,迈脸看着窗外被防晒膜朦胧的光景,车厢里温暖馨香的气息把小县城的味道隔在外面,他也丝毫不感兴趣这里能给他怎样的感觉,总之他都接受,像黑洞那样接受所有却永远空无。
冬季的尾声,这里不怎么起风,只是停滞的冷寒。总觉得我被裹进保鲜膜放在冷冻柜里,这样我才能够在停滞的冷硬中完好存在。每天每天,每年每年也只是3年,我活在自己的硬壳里,一个人沉默,一个人麻木,一个人重复着不变中的改变。
我是这所县终点高中的第一名,迈进校门起的任何一场考试永远是我漠然站在成绩榜最顶端。我一个人,迷恋着所有的“1”。为了这样的迷恋,每天把16个小时花在学校课程上,翘掉所有不能给自己涨分数的集体活动,不曾主动张口,不曾和同学有交集,一个人走在自己黑色的影子旁。对“1”的迷恋又是为了致使我变成一个人的“原因”……总是为了而为了,为了痛苦而痛苦。但是,习惯了就无所谓了。就像偏向我的班主任突然在高三寒假开学后指明让我坐去教室最后一排倒数第二个座位上,身后是垃圾筐,面前是模糊的黑板,朦胧的声音,四围是“惰性群体”,这种如同我是一根没有培养价值的朽木般的安排我同样安之若素。
第二节课上,有生第一次被从课堂上叫走。我服从这诸多的不合常理,感谢他对我的翘课、迟到行为视而不见;奖学金、助学金的受惠对象第一个看见我,这种优待算是让我的麻木泛起涟漪的羽毛,偶尔可以作为说服自己隐忍的资本。
办公室里他递过信封说是本学期的助学金,我接过等他下一个指示,完全不至于为给我钱把我从课堂上叫出来。他兢兢业业地捣着计算器说:“坐,有个特殊的转学生,就是你同桌,一会儿你带Ta进班,有什么不清楚的你要帮助Ta。”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坑洼的水泥地面,呼吸着煤炉四围热烘烘的空气打瞌睡。这所高中仗着自己县内的一本生占有率,按照分数比人民币等于一比一千的公式接受择校生,至于半路转学的更要狠咬一口。教语文兼任校财政部主任的班主任曾原话说:“那些花大钱买分数挤进来的学生就是为县教育事业做贡献的牺牲品,你们这些优秀者就是拿着那些钱为国家搞建设的工程师。”我当时就有拿政治课本砸他的想法,但我惯于愤懑不平并压抑忍耐。这所学校其实真没什么厉害,全县就两所高中,再比较再好能有个什么意义。所以说,预感那个转校生是个“劣质牺牲品”,既然有钱到让班主任大动干戈为何不去一所真正的好学校?更可悲的你碰上我做你的同桌……想想我就替你犯困。
一句谦恭的“您来了,请里面坐。”把我从意识模糊中拽出来,起身站在班主任身后。他面前一大步的距离站着位气质高贵、面容慈善的女性,完全是电视里才能见到的休养颇高的富家太太。她看看我露出高高在上的笑容说:“这就是那孩子?”听着有种我被买作奴隶的感觉让人死不爽。班主任笑说:“是,是,可以说是全县最出色的学生……”我听不下去了低头默背《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班主任笑容泛滥地说:“去吧,带着你同桌进班,要互帮互助,友好相处。”再背一句“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但对于从头至尾全部被动走错的我,该往哪“反”?
抬眼看一眼那女的算作礼貌,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回教室,班主任的笑脸让我发自内心地恶心“笑”这个字眼。出去办公室看见栏杆前清瘦挺拔的男生,他面向校园站着,双手插在黑色高领风衣的口袋里,逼人的高贵冷傲气质像有形的金甲银盔恐吓着无意投向他的视线,让你毫无勇气好奇他的正面该是如何惊天动地。女的走去拉住他一只胳膊,我随即转身说:“走这边”。或许应趁机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惊天动地”,事实是对于我这种石头猪八戒和阿波罗又有什么区别。也可能,更多的是内心未知的某种水藻般蠢蠢欲动的东西剥夺了我向他瞩目的资格。
在教室窗前站住还没下课,我和女士一起看着教室里面。没一会儿,她面容失色地说:“你在这里等一下。”大步走去抓住栏杆前男生的手逃命似的下楼。教室里有什么?有因为年久而裂缝掉漆的墙面;有些花哨地尴尬在粉笔末后面的黑板;饱经风霜的木质课桌;桌前一排排长城般扭曲自如的书;混乱拥挤的整体效果。接受不了还来这里找刺激?
转身靠墙看着空旷的校园脑子里又闪出“陵园”这个词。高三这栋楼前是一个广场,四座对称的花坛,中间一座升旗台,往前是狭长的松柏夹道的走道,教学楼正对校门,我所在的地方就是“坟墓”,我算是个活死人。能彻底做个活死人才好,我一直往那上面努力却总因为某些事乱了步调。比如现在,无奈地看着那个华丽的男生搂着女士的脖子吻她的唇,女士不舍地坐进车里,男生接过提包僵硬地看着轿车远去,消沉地提着包往教学楼走。我顿时冷笑,找到了平衡感,纵使母子情深到可以接吻,最终也要分离。相比我那位“妈妈”,反应感谢她在我对她产生感情之前就消失掉,除了一段时间里一些“蛤蟆大婶”的聒噪她走得也的确干净。
他上来的时候已经下课,二楼这层文理八个培优班基本没人出教室,所以他才顺利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接着是意料之中的“热闹非凡”,好在只是50人的班级。不是我夸张,更不是审美水准低下,如果你因为他的背影而放弃看他的正面,你会为错过那种美和阎王翻脸,让他放你出来看一眼,否则你就因为悔恨而永世不得超生。他乌黑的头发带着天然微卷的柔软,匍匐着细润的光泽,无数青丝缔造出清爽利落的发型放大着面容的冷酷俊帅。浓黑狭长的剑眉守着两汪清泉般的大眼睛,可贵的是清泉里沉满了黑色钻石,深邃而高贵;红润清薄的双唇似乎含着什么傲慢的秘密,看久了让人胡思乱想又因为它的冷傲不敢猥亵,亦引亦拒的魔力让你坐立不安;除去每一个局部的精美,白皙的皮肤,坚实利落的修长身躯,名贵时尚的衣服全部死心塌地、挖空心思、吹毛求疵、十全十美地让他整个人的体貌气质成为超越人类的“妖”,成为上帝审美观的一个飞跃!心花怒放了有没有?
有。但对我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确实美得惊心动魄。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好比玫瑰长在野草旁,野草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折磨现实上,因为它一直被现实折磨得够呛。
他安静地在座位上坐下,无数的眼睛,无处不在的唏嘘聒噪令他异常烦厌。他对自己说过要像黑洞那样存在,而之前的他从未思考过自己要以何种姿态存在,既然一切都改变了,他只能“乖顺”接受所有。唯一没有看自己,没有发出丝毫噪声的女生坐在自己身边,这点蛮反常……或者,她确实只是一个“伪装”。
他见过她,十字路口那里,从他冷漠的视野里一晃而过的身影,也就是仓促得来不及追寻的一瞬,他更相信自己看见了灰与黑勾扯出的世界里融进其中的蓝色精灵。她灵动果敢地跃入,刹那间化身凡物,无声无息地更改凡世的某些元素完成自身的使命。但他只记得她穿着天蓝色的高领运动外套,竖起的黑发划过空白时的洒脱,单薄清瘦的背影扯拽的倔强。不知道为什么会确信刹那间的身影不是他的视觉幻象;不知道为什么肯定那个身影来自于此刻平庸的她;他只知道,他不讨厌她,纵然抵触这里的一切。
下午第三节下课,他收拾东西离开,妖精一样的存在。他的东西是笔记本电脑、全英文的精装书、耳机、墨镜、手套、口罩。随便怎样奇怪都好,不会对我产生丝毫影响,某种意义上也有,他让我很轻松。我和他同样饮食静默,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因为我的刻板而“抑郁”,我不会因为自己造成的“抑郁”感到沉重。总之,他是很好的同桌,如同不存在的存在。
晚自习放学,十点之后的夜被风肆意翻卷着抖落了尘埃,挥散满身的淡蓝色水光。我常一边仰头看着那些不会眨眼睛的耀白的星星,一边小心翼翼地走,想它们是否会幻化成钻石落进我眼睛里,无数次的实践无数次的失败,却愈加期待。今天,我才真正肯定这种想法是真实的,因为那个男生做到了,他晶澈的黑眸里居住着化作钻石的星星,所以他高贵而冷漠,存在于凡世却格格不入,在自己的完美里静默着傲慢。
巧合地,我是那个小心翼翼的旁观者。
如果他没有闯进这座小县城,没有选择这所学校这个班级,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个身影,他就不会在人生更长远的未知轨迹上一路仓皇……
如果她没有搬迁进这座小县城,没有成为这所学校这个班级的佼佼者,如果,她没有让自己旁观,她就不会在生命的曲径上挣扎于荆棘阻缚……
而一切的如果都是两个陌生人最真实的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