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棉被毕竟只能裹住张连祥的大半个身体
裹不住他那双只穿着鞋底儿的脚
年关将近了四十三岁的张连祥
看上去步履还是如此坚定
我不知他正走向哪里
更不知他能走向哪里
喜欢拍照的张连祥
我就喜欢照相——
这是迄今为止张连祥和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
我想如果张连祥不是看见我手上拿着照相机
也许他一句话都不会跟我说
很遗憾张连祥也不能免俗
但张连祥怎么会认识照相机
这个问题到现在还一直困惑着我
张连祥确实喜欢照相
我相信在他主动凑向镜头的那几秒钟
是他一生中最认真也最紧张的几秒钟
但他一反常态的脸上
那份少有的刻意和庄重还是让我在按下快门的瞬间
忽然感到一阵战栗
但我还是很庆幸能为张连祥
留下这几张照片
活了这么大甚至还没有人
像我这样叫过他的名字
也更没有人可以说得清他真正的模样
但我更要感谢我诚实的镜头
正是这看上去有点冷冰冰的镜头
为人类保留了一份最本真的表情
末日
仿佛一生一世的雪
都要在今天下完
我的视野模糊整个世界
只剩下纷飞的雪片
这很容易就让人想到两个字
末日
我想鸡鸭鹅狗这时都该躲进窝了
圈里的猪会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它们虽不知道世界末日是什么
但它们知冷知热此时
它们甚至远比人类更懂得
团结的力量
但无产者张连祥呢他地无一垄
房无一间
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们
已懒得再出来倾倒垃圾
他会睡在哪里吃什么
但我知道此时落在张连祥身上的雪
是干净的
此时也只有落在张连祥身上的雪
才是干净的
因为他的心地还善良他的头脑
更没有受到过俗世的任何污染
窗外往昔葱郁的大地
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我幽忧的视野穿过这岁月的挽幛
定格在中国的某个角落——
那是朔风中张连祥卷曲的身形
白茫茫中一点点突兀的灰
像在暗示整个人类的
明天
我的小学校长陈立本
陈立本是我的小学校长
他的独子陈小三
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
小时候陈小三家的粮囤总是满满的
而我的肚子常常是空空的
那时陈立本还会偶尔让陈小三
送一些生的或熟的玉米给我
因为在班里陈小三虽然比我跋扈
但我的学习成绩却远比他要好得多
看在那些生的或熟的玉米的分上
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
我几乎每天都会帮助陈小三
补习语文和算术
后来全村只有我和陈小三
考到了县城里的中学
而四年后高考却只有我一个人
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在我离家去省城报到的前一天
陈立本带着他的老婆
骑在我家门前的矮墙上
骂了整整三个小时
那阵势好像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
就是有意在出他们家的丑
就是对他们家的忘恩负义
还是看在当年那些生的或熟的玉米的分上
我们全家像是真的做了什么错事儿一样
关起门
任由刺耳的骂声从门缝和窗户缝里挤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