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雲笑使出凡事輕鬆化那套：「我們倒楣了！關雲霸妳就去看看老先生吧！求求妳！算我們怕妳，幾個『孝子』敵不過妳這『不孝女』。」
我知道老爸的騷擾，他們不會放在心上，但是老爸持續傷他們心使他們一路為贏取他小小的愛的「共同事業」非常挫敗。一直以來我扮演老爸的故事奴隸，他們是老爸的親情奴隸。
關雲笑若無其事又異常沉重，有一回他心情極壞，不知怎麼想到給老爸打電話，（他反正每個星期都要打一次，真是天生的奴隸，別人是被迫的，他是自願的。）這次，他生平第一次對著我們發牢騷，他說：「妳猜怎麼？」我無聲笑著。
他也笑：「沒錯！就這意思！老爸一丁點兒都沒聽進去！沒半句安慰人的話，有一絲當父親的溫情嗎？你想都沒想到，他最後撂下的那句話。」（顯然是沒做父親的那份關心囉！雖然我們都很清楚他原來是有的。不記得他深怕我們淹死不准我們游泳的事嗎？我們不是他的財產，是他的一切！不是嗎？）
我好奇問道：「他怎麼說？」關雲笑一字一句拿捏節奏：「他說，我覺得，你還是應該給我寄錢來！」這話真有金石鐘鳴之音撞擊耳廓的效果。
（關公中箭落馬，毒已入骨，忽一日，有人從江東駕小舟而來，自言姓名：「姓華，名佗，因聞關將軍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來醫治。」公曰：「用何物治之？」華佗（Hua Tuo）曰：「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懼耳。」公笑曰：「吾視死如歸，有何懼哉？」佗曰：「吾用尖刀割開皮肉，直至於骨，刮去骨上箭毒。」）
老爸說：「是條漢子！連死都不怕的人最可怕！」還有什麼都不要的人也最可怕。（寶子他們淹死，老爸嚇得不准我們游泳。）
關雲笑他們不能明白的是，怎麼會為了要老爸講關公刮骨故事鬧成如今這樣子？以前這是讓老爸痛快的故事，現在成為一根刺。他說，現世報最快了！妳知道嗎？老先生對門鄰居為了反動他，在自己鐵窗上用釘子一釘槌一釘槌敲出來三排大字「和平統一∕港澳模式∕回歸祖國」晚上燈光從鐵皮透析出來，有聲有色，立體到就像一個人被關在燈籠裡吶喊！關雲拉風說：「妳不知道有多可笑！」荒謬的事件多麼能安慰他們。
而我不明白的是，他們居然牢騷歸牢騷，並沒有停下去探望老爸的行動。而且勤得咧！每年去，人形候鳥。就這樣，一點一點的發生，改變了兩家人（也許該把關雲笑他們以前婚姻配偶也算上）的生命軌道。但是我媽變得快樂多了，她真心道：「只要想到有第二個人跟我一起分擔這老爸子給我受的氣，心裡就舒坦多了。」
雪是那麼重而無聲，彷彿有任何可能。他們究竟有什麼我沒有的？或者我有什麼他們沒有的？做為老孫家唯一的女兒，現在我居然只想知道：「老爸，如果那回溺死的不是寶子兄弟，是關雲笑他們，每年為你爭頭爭臉的兒子，你會怎樣？」
很久很久以前，（我知道從來沒有一個我喜歡的中國歷史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每年夏天太陽會拖曳長長的尾巴移動於一座很大的游泳池上空。有一天，太陽又到了這裡，耀眼的光影像第一次射出，映照在一個小女孩臉頰，她睜開清澄的瞳仁，直視陽光和好多好多跳進水池縮小了的童體如剪影。這時候你可以看見某人的下水儀式，老爸緩緩低放我平貼水面，水波流過我全身無聲而飽滿，池子裡萬分安靜，像一個從來沒有聽過的老故事，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我和老爸兩人的家。
老爸再度抬起我的腰平放膝頭，慢慢放下，教我游泳嗎？他提示道「在妳身體與水之間，是什麼？」很久很久以後我同樣這麼問自己。（或者妳一直以來希望是什麼？妳應當很清楚。）
老爸奇特方式維持他「瘋子」般理性與父親尊嚴。他從來沒有直接打電話給我（為什麼妳絕不更換電話號碼？我的男朋友們都很好奇？他們說，多少年總還找得到妳！累積了很多老友的消息吧這條線？）。
關雲悶說：「老爸對妳的愛使他恨死妳了！」
永遠醒不過來的雪天長夜我重複做著同樣的夢，夢裡我反複播打一組我其實記爛透透的電話號碼，老爸的。於是一陣響鈴後話筒傳出了話語：「喂。」老爸的，「重新聽到」這個怪念頭釋放出強烈的頻率，干擾著我們之間，我默默淚流無聲如讀心術：「關雲短、老爸、老先生，您好嗎？」這話當然該無聲埋在記憶底層礦脈他根本不會聽見。於是遲疑了會他那頭掛了電話，我猜八成那老頭皺緊了眉頭，接著肯定咒人瞎整！我於是再度播通號碼，這回他開竅了不吭氣也不掛話筒，重重呼吸抵著話筒，彷彿以聲息相通。
這可惹火了我，心底厲聲質問：「劉備！你終於回了老家！你憑啥這樣對我們！我們識字念了書就該死！你幹嘛不早點捏死我們！免得現在看到我們就噁心！你不會做父親你垮掉算了！當我們關雲家族沒你這人！你去頂關東孫家善良兒子的青天！」那頭老爸長長嘆出大口氣，悠著問：「丫頭，是妳唄？」我重重掛掉電話。他聽見我罵他了？（關雲短，你終於回老家了！）
為什麼妳憤怒？為什麼妳迷惘，如果要妳放棄主導故事結尾的權利妳能同意嗎？妳當然有理由發脾氣！我對自己說。
或許我只是抵擋我喜歡聽的歷史故事與結局不讓它成為過去。（妳怎麼能夠永遠欺瞞時間呢？）
當下，彷彿時間割開一道傷口讓歷史找到出路。我在傷口麻醉藥解除之後有了痛的知覺。當事人不用看到傷口才知道狀況。感知是一種比看更真實的顯像。心理醫生解除催眠一、二、三，妳便醒來。妳已經被治療，妳得離開現場。
第二天，夢魘壓身中翻醒過來，頭痛欲裂心底惟有一問：「我真的沒打任何電話出去？真的打了？」身心不想回應這問式，但這答案是有畫面的，步步揭示，我於大白天才醒來又彷彿再度被催眠，夢裡夢外都有著大量的失落，生命走到這地步逼出了真相，這算什麼呢？以感應及迷惘，帶領了我的腳步離開長春前不由自主的走往南湖邊不斷打繞，難道以為天啟降臨？但，我沒遇見老爸，落得在老爸住處周圍迷走，我只好向自己交待：「如果能遇見他，妳就認他。」內心潛伏著的現實出來擾局：「當然妳也知道，尋常沒人這等溫度還出門亂逛。他是個老人了！」
一對老夫老妻住家門口晃盪（老爸住二樓，對老人最好的樓層），穿著灰樸，覆蓋帽子，肥大的褲管裡頭肯定穿了一層又一層毛褲、衛生褲。兩人慢步行走，不見怎麼交談，站在一排等著風乾漬入缸內、放進地窖的大白菜堆前，老先生聲如洪鐘：「今年這批菜還真漂亮！個兒大！」老太太有些擔心：「今年雪來晚了，暖和的，不知道這批菜成不成呢！」
放眼望去，大白菜、土豆、紅辣椒、玉米、青白蘿蔔……大攤開等著漬上入冬吃，要吃到來年雪化了都沒蔬菜吃。「妳就當妳的心、妳的情感漬了起來吧！」有些事不認成嗎？
我幾幾就要望到「和平統一∕港澳模式∕回歸祖國」那面窗戶。
辦理退房時，我望到帳單列有一筆電話費，完全同組號碼，老爸的。像座古建築那麼清楚說明那個年代的存在。我的確打了一夜電話。我抬頭大笑：「關雲笑，我可幫你們報了仇！」隨即淚水懸掛眼眶，輕輕搖晃便簌簌往下掉！真爭氣！我又笑了。
一如雪的重量，清楚落在窗外，某個中國古老的民間，經由時間的場域、狹窄的視窗催眠個別的我。如此清楚的聲音不是下降是上升，散發溫暖故事的再創氣息，不再是虛構的歷史，可這真實到像海市蜃樓地讓我看見。（都說初雪年年推遲，雪量越來越薄，中國大陸是全球製造溫室效應第二大地區，僅次於美國。）
離開下雪的北天。重新坐在恆溫香港機場室內。等待轉機回台北。現在，讓我們看關雲霸的故事有個怎樣的結尾。
香港機場有著世界排名最繁忙的吞吐量、最安靜的播音系統，循環的英語、華語、粵語。依需要轉換對口語言。感覺上英語最清晰、條理分明、腔調抑揚頓挫，讓人想停住腳步傾聽，懷疑這走趟似的外國故事大有內容。
關雲霸望向眼前波浪般外國臉孔上場又下場。西方高鼻子、綠眼睛、青白眼瞼流著清楚的血路，是她最不喜歡的西方故事，向她展示新的時代背景，配上西方語言。不能不承認，這樣的演出此時此刻形成天成吻合。
永遠離開這種似曾相識回家的感覺，關雲霸開始真正回家。非常確定，關雲霸永遠不會原諒老爸拋棄她，以及永恆並行與關雲短、關雲笑、關（東）雲腿……歲月。這是事實，事實帶著聽故事者無法主導的命運之鑰，它要進入哪個房間就進入哪個房間。
要知道，人們不住在故事裡。住在——這將是最後一遍了。是的，住在老爸關雲短提供的生活裡，更小的房間，容不下和生活脫節的龐大記憶、非記憶。
在走向登機口的長程步道中，關雲霸不斷和洋面孔擦肩而過，彷彿與西方童話開始交融。中式播音繼續訴說一個雜種故事：「搭乘聯合航空往Seattle的旅客MR.Tan Wai Lee還未登機，請與我們的地面工作人員聯絡，儘快由十二號登機閘門登機！」華人的西方故事起點。不是關雲霸喜歡的中國故事開場白。
因此，世界快速轉動，關雲霸從來不願意相信穿披時尚服飾的現代人真的存在呢！一齣全新的露天電影。老孫家的故事必須讓出一條軌道。即使不是現在，也是不久的將來，甚至以前就是了。
「老爸，你知道嗎？有一種故事，不用來觀賞，是用來經過的。」我們讓關雲霸說上一句台詞吧。並且感覺一下關雲霸往人潮反方向走去的畫面心情。
經由關雲霸的眼睛，我們再度看見，某個角落，一具罕見動人的小小身體飆向水面，從沒見過的美好線條。由泳池撈起一個小女孩惟一的通行證是一雙會說話的手。中式播音陪伴著關雲霸進入登機閘門通道，這時英語播音（老爸）開始講故事：“passenger pay attention to……”這一次聽起來非常像西方童話故事：很久很久以前……
《聯合文學》，一九九八年二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