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正的坐着,面前放着书,右手还拿着笔。我瞥向他的时候他正看着我,不过很快,一瞬间他就转过了脸去。仿佛是不经意的,只是用眼神一扫,我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在看我。
我整个人呆呆的愣在那里,完全被这样的一个人给懵掉了。
第一反应,感觉他就是佛前修炼千年的水莲花,丝毫不被风尘侵染,圣洁的让人不敢靠近,哪怕是多看了一眼也会觉得是亵渎了他的清雅高华。他的眼神是清的,他的脸庞是清的,他的整个人都给人感觉是那样的清。他是神明一样的人,纯净淡然,清冷完美!
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觉得自己肮脏,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我都已经到了无地自容的惭愧。我在我最落魄难堪的时刻毫无准备的遇到了他。魔鬼一样的我被神明一样的他深深吸引着,鬼神岂可混为一谈,我是卑污鄙俗的,他是圣洁崇高的。
我也不知愣了多久,才稍稍的恢复了理智,我立刻转过身去,往凳子上一坐。
他就坐在我的后面,我竟然到今天才发现他。
我不自觉地将身子坐直,慢慢的把手臂放到了前面,我怕我的血腥味熏到了他。我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想让世界安静下来,寻觅出属于他的一丝气息。
这节英语课刚结束,薛庭竹在我们的年级主任和副校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我的班级。我坐在我的座位上,转过脸去看着她。我的嘴角是微微上翘的,没有表情的时候也像是在微笑着,我尽量把我的眼神变的陌生般的清澈。香奈儿最具特色的职业套装高雅精美又不失简洁的体现在她的身上,两者互相衬托,两枚全钻的蓝色钻石耳钉却光辉不了她错综复杂略显失神的眼睛,无法交相辉映。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祁清晓,你妈妈来找你。”
薛庭竹听到我的名字,显然更加的不安起来,她站在门口处,像是不敢靠近我,低低的叫了一声:“清晓。”
我转过脸去,垂下了眼皮。全班窒息的安静,薛庭竹站在门口处,年级主任和副校长只好也站在门口外,班主任原本刚从讲台上下来,现在显得无所适从,手在不停的整理着书脚。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身上的伤,我那年轻高贵的妈妈,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一定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那他会是怎么想?还是他根本就没在意?他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吗?还是像曾经的我一样,对谁都无所谓?
“我给你联系好了医生,刚从国外赶回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处理的及时,以后不会留下一点疤痕。”薛庭竹用西语急急的说道。
清月早上已经吃了早饭,被她咬下去的那块肉还没来得及被胃液消化,薛庭竹让人给清月注射了麻醉,让医生从清月的胃里把肉取了出来。先进的医疗设施,高超的医疗技术,人性优越的服务,让我以最小的代价恢复了原样。
我再没有心思跟薛庭竹计较太多,我也不想爸爸带给我的挣扎无措,忘了薛庄明,忘了我的肮脏混乱。我只是想他,一直想他,也只敢想他,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敢去想。只是那么一眼,一个月的等待,让我从被他吸引到心动再到不可自拔的爱上了从未有过的感觉——爱情!我还不敢说那是爱,我只是十分迷恋这种感觉。
十七岁的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是怦然心动,是眉眼初萌的一见钟情,只觉得它美妙的心魂俱醉。
手臂上的伤还没有好完全,我就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学校,坐在了我原来的那个位子上。我的心是那样的忐忑不安,那样的小心翼翼,有他存在的地方一举一动我都是那样的不自信,哪怕是我前一秒击败了某个强劲的对手又或者轻易间就获得了亿万的财富,一看见他我就会不知所措。
再繁琐复杂的课程,再残酷紧迫的训练,我都要在去学校前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比面对薛庄明还要认真仔细,并且是真心诚意的。不敢用香水,怕会一不小心让他陌生甚至抵触,只好用那些清香型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又不想落了俗套,只好亲自去遥远的地方寻求特殊的香氛,请求大师为我配制独一无二的配方。每天都会筹措着该在清一色的校服里穿上什么样的衣服才会别出心裁,原本在小细节上不怎么留心的我却变得十分在意,连指甲都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向来不在乎的外貌也让我有些耿耿于怀,我总是不自觉地对着镜子发呆,莫名的自卑,总觉得还有不足的地方,看着一堆化妆品又实在找不到下笔之处。每次一跨进校门,我的心就会突突地狂跳不止,一坐在那张凳子上,想到后面的他我就会晕晕沉沉,分不清东南西北。
第一次月考,两个加强班的考生位子是不需要变动的,处在顶端的学生,他们的眼睛比老师的还要毒,因为一不小心他们就会被挤出去,所以谁都是全神戒备。不过我们都要反过来坐,转个身我就坐到了他的位子上,最后一排的坐到第一排去。他的身体太过颀长,显得背影异常的消瘦,可是一身傲骨中又透着一股劲,于他的清淡中刺眼的刚硬。我才知道他就是老师和同学的口中那个永远的第一名,那时还觉得不屑,只觉的荒唐的没有必要,可当一个人能到得了那个高度,却又绝非常人了。现在我心里却想和他一较高低,毕竟,能成为他的对手才值得他注意到我的存在,可又担心,他也许根本就不在乎。就像是报应,真是痛恨当初的自己。
最后一场考试,老师犯了懒没有亲自收试卷,他让最前一排的人将试卷递给后面一排,这样依次传下去。他将他的试卷放在了最上面,转身递给了我,小小的一个举动干净利落。我的心往下一沉,他处事的风格有些像爸爸和薛庄明。可这只是一瞬,我并不十分介意,我想这可能也是他吸引我的一面。我看到了他的名字,虽然我从见过他的第一眼就开始一直在心中默念了无数次。
崇原,崇原。
他的字端丽中透着刚劲,方正中带着圆厚,咋一看只觉得清丽俊秀,再一看已发觉他的严峻。一如他的人,清秀的脸庞却总是那样冷淡,看似温和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总是那么认真、严谨、不苟言笑,他的眼眸似乎从来没有投向过任何一个人,带着像德国人一样的不近人情,可是他是最典范的东方美男子。虽然清瘦,却一点也不显单薄,清华的仪容,高华的气度,翩若游龙,宛若惊鸿这样的词放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嫌过。
看着他脸的一瞬,我整个人紧张到了不能呼吸,只觉得来不及,如果不说些什么,也许永远什么也不会说。
“你为什么姓崇?你是汉族人吗?”我已经记不清我当时的表情、语气和心情。
他没有想理我,也没有不想理我,只是那么淡淡的看了我一眼。
我好想他能跟我说些什么,又非常的担心他会说些什么,可我当时真的好想有个地缝,瞬间消失。不过,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过了身去。
我愣愣的,脑子空了一样,什么也没有想。忽然听到老师敲了敲讲台,我才惊醒过来,匆匆将我写的洋洋洒洒,气势磅礴,好似成竹在胸一般的试卷放在了崇原的试卷上面,然后转身递给我后面的同学。等到我转过身来,班上已经走了一半的人,崇原也不见了身影。我静静地坐在凳子上,这时才发现我是多么的愚蠢,我竟然问了他这样的问题!我怎么会这么大胆,我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的脸如火烧一般,又羞又急又觉得可笑。就算在大街上脱光了衣服供路人观赏我也不会觉得尴尬,就算被球杆击中自己打得头破血流我也没觉得自己愚蠢,就算跟一个百年历史的垄断家族做竞争我也没觉得自不量力。
苗叔叔见我一直没出来,上来看到一脸魂不守舍的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我坐上车,苗叔叔问我什么安排。我看了一下时间,离薛庄明跟我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十六分钟,我说:“不知道,你就应该让我在教室里坐着。”
“回家吧,你爸爸在家。”苗叔叔笑了笑说。
我歪躺在座椅上,用眼睛斜视着苗叔叔,他的笑容怎么看都带着辛酸和苦涩,他是在想,我跟爸爸会有怎样的结局吗?还是我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妈妈在家吗?”
“在。”
“清月也在家吗?”
“这会儿放学,应该到家有一会儿了。”
我嘴里喃喃一句:“他们才是一家人,没有了我,他们都不会痛苦。”
“清晓,你是你爸爸独一无二的,谁也替代不了,你爸爸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他的生命。也许有一天你迟早会知道······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爸爸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苗叔叔自言自语,紧皱着眉头紧盯着路前方,表情非常的痛苦。
我冷笑一声:“我不快乐,也不觉得幸福,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快乐,永远得不到幸福。”
我能走得出爸爸给我的挣扎和痛苦吗?我能摆脱薛庄明对我的束缚和控制吗?爸爸是我的一切,薛庄明是能让我得到一切的人,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也不会这么去做。这样一想,刚才还神圣不可侵的伟大爱情现在还在萌芽中就显得多么渺小和可笑,不要说崇原对我的满腔热情回以冷漠,哪怕他也回以一腔热情,会是怎样惨烈的结局,根本不敢想象,死亡,可能已经是最好的了。就算不顾一切,我能赌上爸爸的命吗?能赌上崇原的命吗?能赌上苗叔叔、钱叔叔、严晓宇······所有爱我甚至跟我有关联的人的命吗?
“等我长大了,我会嫁给薛先生,是吗?”放眼整个城市,从各个方面,能配得上他的也只有我。他到现在都不碰我,他让我可以站着跟他说话,又表明我也是躺在他床上的女人,足以说明他不是想玩。
苗叔叔不说话,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犹豫的说:“如果能找到一位比薛先生更强大的人,也许就不会了。”
太阳快落山了,却照的整个城市一片嫣红,车子开得太安静,连发动机都像是在休眠。商店里的灯已经差不多都打开了,还没到夜里已是一片灯火辉煌。在路上我看到一个女人将一条大丝巾改成了裙子,看上去挺漂亮的,挺符合薛庭竹的气质。绅士爱手表,淑女爱丝巾。我到商店里选了一条丝巾,罗兰紫的底色印着俄罗斯花纹,我反复看了两遍,是真的很美。又觉得只送一条丝巾显得有些单调,于是换了一家,他们家有一个拍卖得来的蕾/丝蝴蝶胸针,远处看上去就像是蕾/丝做成的蝴蝶,往近一看就会明白,它是用铂金点缀透明的钻石做成的,华美大气中透着浓浓的少女气息,可是这个年龄的我还没办法驾驭这样的珠宝。店里的员工眼力很好,我一进入,她们就把经理叫了出来,我问经理还有没有别的,那位经理显得有些为难,毕竟一家店里能拿的出手的作品是少之又少的,单单我一个人的面子,他们是不愿意全拿出来的。
“我想选一件礼物给薛先生,有合适的吗?”我从来没有送过礼物给爸爸,爸爸也不会将一件物品当做礼物送给我,我们心照不宣,是彼此唯一的礼物。
那位经理微笑的表情,客气的毫不做作,“请等一下。”
十分钟后,经理亲自带着手套拿出来一块手表,“今年巴塞尔钟表展上本品牌中唯一一件没有经过定制,纯属艺术家自己的作品。62克拉的表盘,万年历的石英机芯,宝石镶嵌白金的表链,设计独到,简约低调,祁小姐觉得如何?”
我把它们拿在手里,在灯光下从柜台上的镜子里我看到了我自己,珠光宝气之下,连我的脸也跟着熠熠生光,通透的不真实。
但愿八位数可以换来我一个晚上的自由。
我再次看了一下时间,明天是星期六,一场考试之后正好可以休息一下,老师也需要时间。我所在的学校是远近闻名的,很多优秀的外地学生也会选择这里,崇原的家离这里不算太远但也不近,他坐车至少要两个小时,回到家天应该已经很晚了。
“苗叔叔把车钥匙给我,你先回去吧!”真正属于我的第一辆车还有几天就到家了,而我要到明年才能拿到驾照。
不像跑车,它的速度并不快,可我还是开到了两百多码,我一直追一直追,眼睛紧紧的寻找着开到他家乡的那辆长途客车,我像是疯了一样,整颗心已经飞离了出去。我对我自己说,不要爱了,不能这样做,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徒劳。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了,于是只好妥协,答应自己就这一次,最后一次。追到了就回去,回到从前。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终于在夜色下看到了那辆在一片分不清水天的广阔水域的桥上行驶的长途客车,车牌上写着从我的城市到他家乡县城的名字。我减缓速度,跟在它的后面,激动的看着它,明明是开心,可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关掉了车灯,还好天上没有月亮,还好我的车是黑色的,还好我的车很安静。我一边哭,一边紧紧的跟着,我没有办法履行我的诺言,我没有办法就这样调转车头回去,就这一秒,就让我痴恋这一秒,下一秒我一定放手!
泪水迷花了我的眼睛,我越哭越大声,越哭越悲伤。这痴恋的一秒被我延续着一直到他的家,而我还是不想离开。我把车停在离他家最近的一条水泥路上,摸着黑跟到了他家。一路上我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我找不到他人在哪里,他行动是那样的轻,身影又很快就不见了,我就只是凭着感觉一直走。
他家是普通的农村房子,青砖青瓦青色的小路,用一圈花格子的院墙围着,路灯开着,厨房的灯开着,没一会儿崇原房间的灯也打开了。紧接着从他家前面的一户人家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一路走一路叫着,“崇原,你回来了?”门“啪”的一下被打开,随后“啪”的一下,关了起来。
我从花格子院墙里看到他家厨房里一片蒸腾,人影晃动下,米饭的香味,炒菜的香味,肉汤的香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声音,他们有说有笑的,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这种氛围多么让人眷恋和羡慕。
黑色的夜幕下,伴着猫和狗的叫声,一整条村庄家家都亮着灯,虽然只是昏暗的发黄的白炽灯,却照的人心里非常暖。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崇原房间的两个人影,两人相差悬殊,一个太高,一个太矮。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叫桑榆的小女孩,单纯可爱的她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阻止我对她的喜爱。
我倚着墙角坐在了地上,在心里念着,等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