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么——我来替她出吧。”这次考太太接受她了。那个主妇向琥珀千恩万谢,若她一有了钱立刻还给她,但是看样子,她不还清债就出不得这里,也就永远不能还她这笔钱。接着就有个男人进来,给她们换上轻轻的镣铐。那手铐像手镯一般松松地套在手腕上,脚镣间的铁索也加长了些,她们除了走起路来丁丁当当有些不便,其他并没有怎样不舒服。
“把这狂徒带到关凶犯的大牢里去吧。”考太太等那男人换好镣铐对他吩咐道,“跟我来,太太们。”她们就跟着牢头婆鱼贯出房,第一个曼尔,其次是琥珀,手里把鸟笼举得高高的,那主妇做了殿后。
她们爬上了一条黑沉沉的狭窄走道,走到一个大房间,门是开着的,门顶钉着一个骷髅头和两条交叉的胫骨。考太太拿着蜡烛行进去,她们随后踏进门,只见房中放着个大平铺,上面垫着马鬃席,堆着一些百绉的灰色被头。另外是一张桌子,几张打过烙印的凳子和椅子,一个冰冷的没火的火炉,上面和四周挂着一些熏黑了的水壶和锅子,以及一些蜡制的盆罐。这么一个苍凉肮脏的房间,分明不是考太太所描写的那样一个舒适的住处。
“这里。”她说,“就是女债务人的监房。”琥珀惊骇地怒视着她,曼尔却嘻皮笑脸。“这里!”
她嚷着,竟忘记了手上戴着手铐,想摆起手来,“可是你告诉我们——”
“别那么多废话,你若不喜欢这里,我能把你带到大牢里去。”
琥珀实在憎恶,不由得把头转开。曼尔自愿去坐大牢,克太太正打算带她去。哦,她发狂地想道:这个鬼地方!我在这里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她转过身子。
“我要寄一封信。”“那你得付三个先令。”
琥珀如数给了。“这里的犯人就只我们几个吗?”那时她仍听见嗡嗡不断的声音,仿佛就从四面墙壁上发出来的,但是她们看不见一个人。
“其他的人大多数都到底下酒间里去了。今天是圣诞夜呢。”
那一封信由监里的代书人写出来,是寄给阿穆比的。她非常自信,以为阿穆比接到这封信,一定二十四个钟头之内就会把她弄出去。但她没有马上得到回音,就只得自我宽慰,以为那天是圣诞节,他估计不在寓里吧。到了第二天,她想他一定会来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来。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讯,最终她不得不明白过来,若不是那封信一直没有送到,一定是他不再关心她了。
那女债务人的监房在新开门里要算最宽松的,但是那姓鲍的主妇也仍得跟其他十几个女人分享那一点稀少的供应。至于其他多数监房里,都是三四十人挤着一间房,因为当时那个监狱里共有三百多监犯,其实那座建筑原是只用来收容一百多人。因此这很多人不能同时有床睡。烧饭的锅子和吃饭的碟子都得轮流着使用。平常这些用过的锅子碟子都只不过刮一刮,因为水是要花钱买的,而且老是又臭又脏,常常上面浮着菜叶和海草。所以大家若有钱能买水,都宁可拿去买酒喝了。
整个监狱都永远在一种半阴不阳的状态中,因为那些既深而窄的窗子都开到黑暗的弄堂里去了。火把和蜡烛都由监犯自己出钱去买,整天点着。丑陋的大猫和半身脱毛满是疮疥的狗在那些过道里成群结队地穿来钻去,跟老鼠们抢夺食物碎屑,所以琥珀一直都得看护她的小鹦鹉。那里边的臭气浓到差不多能用手摸出来。她在那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开始猛搔起来。不久她就抓到一只肥胖的白虱,两个手指捏碎了。
初来的监犯当然要派到女佣的工作。第一天早晨琥珀和勃太太都把脏水罐子带出穿堂去倒进底下的脏水潭。那蒸发的臭气熏得琥珀差点晕过去。后来她就每星期出两个便士雇别人替她做这工作了。
当时一般人对监狱的观念,总以为它是一个羁押的地方,不是一个改过的地方,所以从早晨八点到晚上九点,里面的门全都开着,各人都能自由地寻欢取乐。
那些为了宗教信仰而被拘押的,这里容许他们做礼拜,无论宣讲什么教义都行,甚至可作煽动宣传。那些身边带钱的,平常都到底下酒间里去喝酒赌钱,殷实的监犯竟能大张筵宴,邀请同监的第一流人物去参加,因为其中有一些人是深受众望的,外边来探访的人都在穿堂里接见,有时竟至拥到几百人之多。男犯当中若有妻小的,尽叫他们进来陪伴,有时竟能陪伴到几年,又如他高兴,且舍得花钱的话,还能挑选他心爱的妓女逐日进监来取乐。
偷盗、打架是家常便饭,因为监里的纪律是由监犯自己维持的。常有孩子生出来,但大都夭折,通常监犯当中的死亡率也非常高。
那个女债务人的监房里,大多数监犯都是无辜的牺牲者,而且大家都盼望着很快就能释放。她们坐着没事干,谈话,总不外是还清债务重得自由的那一天,因为有的有父兄,有的有朋友,早晚会来替她们设法。琥珀十分羡慕地听着她们,因为她没有一个人来替她还债,所以也没有理由可望得到自由,只有无穷的空望而已。
她抱着沉痛的思乡病,就不由想起那老家的农舍来。有很多事情是她从来不去关注的,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十分有趣了。她记起了她那卧室的轩窗是有玫瑰花围着的,到了夏天,清香扑鼻。她渴望看见天空,呼吸新鲜空气,闻一闻花香和新割的稻草香,听一听鸟儿的歌声。
她这时又记起了去年的圣诞节,她曾帮助莎娜做肉馅饼和梅子羹,曾和一群表姊妹们打扮起来做哑剧;又记得那时庄子上人人都按古代的习惯,用苹果酒致祝果树。所以到了圣诞的前夜,她从她那拮据的余资里提出几个先令来,买了一些莱茵酒,请同监的女人喝了,就算是庆祝新年。半夜时分,伦敦的每个塔顶都打起钟来,琥珀听见了感到无限凄凉,不禁流下眼泪,以为明年今日的钟声她是听不见的了。
一个礼拜之后,新开门里突然起了一种狂热的骚动,原来城里发生暴动了,是由一批宗教狂领导的,一连三日三夜在街上挑衅,高喊着耶稣,遇到反抗的人就开枪击杀。监狱里面听见各处钟声在作有险恶的警告,又听见混乱的呼喊声和飞奔的马蹄声。于是那些监犯分群聚在一起纷纷议论起来,商量着逃走的方法;女人们都慌得发疯一般,尖叫着涌到门口去请求释放。
但那第五帝国党员终于受到搜捕,杀的杀,拿的拿,不到几天工夫就有二十个党员被绞杀,且处以车裂分尸。他们的尸首送到新开门,一时院子里面摊满了残肢断体,一面那刽子手老爷正拿粗盐和茴香在腌他们的骷髅头。于是监狱里的生活又走上闹酒、赌钱、咒骂、奸淫、偷窃等等的正常轨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