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门里的酒间比女债务人的监房矮一层半,琥珀要到那里去,得跟那个照火把的人走下一条漆黑狭窄的台阶。不料他们在台阶上刚刚走了几步,那人就突然旋转身来,挡住了去路。那时琥珀在他上面三级,看见他脸上那副神情,心里又气又怕,只得也站住了,因为她有身孕,手脚不灵便,是奈何不了他的。
“走啊!”她吆喝道,“你在做什么?”那人不作声,却匆匆地冲上前,一手抓住了琥珀的裙子,把她拖到身边去。琥珀发了一声尖叫,把他手里的火把打落地下,可是忽然,她觉得那人闪开了,她就不由自主地迅速冲下台阶,一边拼命摸索着旁边的墙壁以便支持,但她的手脚都是上镣铐的,中间的铁链很短,一下就被轧住了。她立脚不稳,立即吃了一个倒栽葱,只得将身子竭力蜷缩,借以保护自己的肚皮,一边大喊救命。
这时,那毛亨坦特已经赶过来,立马一把抱住她,才使她不至于受伤。她在那黑暗的台阶上是看不见他的,可是她感到一个男人强壮的手臂和肩膀,以及一个魁梧的身材在那里保护她,心里马上觉得舒松了。同时她又听见一个雷鸣般的吼声,在那里咒骂那个拿火把的人,那人的脚步却向上层楼渐渐远去了。
“他发生什么事了?你受伤了吗?”他急切地问道。这时琥珀已经吓晕了,不觉瘫在他身上。“没有——”
她喘着气道,“我想我是——”
那拿火把的又从台阶顶头向底下嚷着一些不懂的话,亨坦特不由大怒,把琥珀放开了手,直奔那人而去。“你这****养的臭小子,我要——”
忽然,琥珀觉得温暖和保护都消失了。她睁开眼睛,疯狂地四下搜索着。“别丢开我呀!请你——别丢开我啊!”她恐惧黑暗里面潜伏着其他的危险。
他马上就回来了。“我在这里呢,亲爱的。你不要吓我。我发誓,我再碰到那只麻风狗一定要扒他的皮!”“就该这样对付他。”她双手捧住肚皮喃喃地说道。她经过了刚才一番惊吓,已是浑身瘫软而虚脱,只得由他抱到台阶的尽头,然后他放她在地上自己站稳。那里已经靠近酒间,他们站在一种烟雾朦胧的微光里,她感觉到他似乎是在看她。突然,她又觉得自己很美了;她几乎忘记了头上蓬乱的头发、身上爬行的虱子和指甲里嵌着的污垢了,她的口角浮现隐约的微笑,送去一个妖媚的秋波。
亨坦特是她生平见过的第一个巨人。他的身材起码也有六英尺五,他的肩膀非常宽阔,他腿肚上的肌肉粗厚而强壮。他粗黑的头发泛着油光,披在他的肩膀上,微微有点儿浪纹。当那昏暗的光触着他耳朵上戴的耳环时,她能看出一点金光的闪烁。他的额头低而阔,他的鼻子掀着两个阔大的鼻孔,他的上唇狭窄而绷紧,下唇却朝下翻卷。
现在他向她咧开嘴了,露出一口整齐匀净的牙齿,白得闪闪发光,接着向她鞠了一躬。他的块头虽然大,举止却很文雅,同猫一般。“我是毛亨坦特,夫人,住在小监里的。”小监是监狱里的特别室,专为富人而设的。
她对他行了个礼,高兴自己又跟男人谈话了,这个男人不但能感受她的魅力,并且也值得她施展魅力。“我嘛,先生,是戈太太,住在女债务人监的主人部分里。”
两个人都笑起来了,然后他弯下身子跟她匆匆亲了一个吻,这是通常的一种见面礼。“进这儿来吧。”他说,“咱们来润一润嘴。”
“来什么?”“来润一润嘴,亲爱的——就是喝一口,我想你不懂我们亚尔萨希的暗语吧。”说着他挽了她的胳膊,她这才发现到他并没有戴镣铐,甚至腰上还挂着一把刀。那酒间里有几根牛油蜡烛昏暗地点着,但那里边笼罩着的烟气却浓得跟泰晤土河上的晨雾一般。它的一端是一张柜台,凳子、桌儿、椅子密密地摆着,中间留下很窄的通路;天花板太低,以致亨坦特向屋角一张桌子走去的时候,只得弓起腰来。他一路走着,跟许多人点头打招呼。琥珀跟在他后边,感觉每一只眼睛都盯在她身上,当她是亨坦特新找来的****。她听见有些男人在那里吹口哨,有些女人在那里叽叽喳喳评论她。但他在那里分明是有一些权威的,因为人家看见他来了,都恭恭敬敬地给他让开路,有好几个女人都笑脸相迎,还有一两个男人来夸赞他的新宠。他对他们的态度像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弟兄,碰到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碰到女人或是摸摸她的脸蛋,或是捏捏她的手,好像十分快活自在,同在狗鹑酒馆的酒间里一般。
琥珀背靠着墙壁坐下来,亨坦特问她要喝什么,就给她叫了莱茵,给他自己叫了白兰地。大家把她看个够,都又各司其事了,举瓶的举瓶,洗牌的洗牌,掷骰子的掷骰子。一带****都在一张张桌子上溜着兜客人,满屋子里泛滥着——笑声,唱声,叫声,偶尔还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琥珀看见丹曼尔也在那儿,跟她交换了一个微笑,但后来看见一个红脸的肥胖女人蹲在一张桌子上,手里扇子一般抓着一副牌,怀中一个小孩嘴里咬着一个褐色****在睡觉,她就吓得急忙把脸扭开了。
哦,我的上帝!她非常惊惶地自忖道。再过两个月,我也就要——她连忙朝亨坦特一看,见他正低着头对自己微笑。
“你这小娼妇真是惹人喜爱呢。”他很温柔地说道,“你到这里多久了?”
“五个星期了。我是为欠债来的——欠了四百镑。”他听见了这个数目,并不像那些女债务人那样诧异。
“四百镑——小意思,我只要轻轻巧巧的一晚上活就弄到手了。是怎么回事呢?”
“我丈夫把我全部的钱都偷走了,留给我一身债——”
“外加你自己的身体也赔上了。”他别有深意地对她的肚皮瞥了一眼。“好吧——”他给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然后扔给那侍者一块钱,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向帽檐上摸了摸。“敬你,预祝你丈夫赶紧回来救你的苦难。”说着他照一般爷们喝酒的姿势把那杯酒一仰而干,然后又倒一杯转头盯住她看。琥珀也把酒喝干,因为她口渴了;但是她的眉头马上皱起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的!我也希望他永远不回来——这不仁不义的狗!”
亨坦特大笑起来,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听见你说得这么愤怒,差点要相信你真结过婚了。”
她听见这话不由瞪着他,眼睛闪出光来。“唔!你为什么不相信呢?你说,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人人都会见了鬼,说这是谎言!”
他又给两人都倒满了酒。“因为,亲爱的,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要说被丈夫抛弃,大概根本就不会有过丈夫。”
她这才微笑起来,声音也变温和了。“像我现在这般光景,我想连比丈夫再好些的男人也会被我吓跑呢!”
“我的眼光却锐利,亲爱的,它能看穿六层龌龊,看到底下惊人的美来。”此后他们坐在那里默默相视了片刻,他又开口道,“我在三层楼上住着一个房间,是有窗口的。你愿意到那里去,闻些新鲜空气看看天吗?”说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半真半笑的神气,却立刻站了起来,伸一只手去搀扶她。
当他们走出酒间的时候,整个屋子一片哗然,有人给亨坦特嚷着很猥亵的话,也有的教他法门,那亨坦特却只向大家摆摆手,领着琥珀自顾去了。
那几间房子的布置像是那种专供风流朋友幽会的低级酒馆,器具都是打过烙印编过号的,但比监狱里的其他地方确实奢华得多。墙壁上满是猥亵的辞句、粗俗的画,以及一些名字和日期。亨坦特告诉她,这个地方是他花了三百镑买来的。
亨坦特经常不在屋里,因为有很多人要来探访他,还有许多事情要他尽义务。他每次回来都要提起一个女人来做他们的笑料,说那女人怎样戴上面具,怎样自持身份,装得至少是个伯爵夫人的模样,却又自愿来投怀送抱。有一次他从这样一个女人那里偷一副金镯,就把它送给琥珀。
琥珀大部分时间花在窗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同时叉着手靠着窗台,远眺着整个市区。在底下院子里,她能看见那些受优待的囚徒三五成群在那里走着,有的在打手球,有的在掷铁片,因为那时虽已到了一月末,天气还是那么温和,街上也是灰尘飞扬的。
到了琥珀和他见面的第四天,那亨坦特就又一次神奇地越狱了,她也跟他一起逃了出去。街上有一辆马车等候在那里,车门也大开着,他们匆匆跳上车,就向老贝雷街辘辘而去了。亨坦特坐在她旁边的座上,拿手拍着自己的大腿,发出一阵响亮的哄笑。
忽然一个女人尖酸刻毒的地说:“嗯,亨坦特!你又带了一票好货色出来了!你倒该多坐几回牢呢,每次出来从不空手的!”他马上给她们介绍道:“菲斯,这是戈太太。”
两个女人冷淡地互相招呼了下,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但只不过几分钟,马车就停下来了。琥珀下了车,发现他们是在一条河沿上。他们赶紧跳进一条等在那里的小船,那船迅速向上游驶去。那时天上没有月亮,船上是漆黑的,琥珀却感觉到菲丝的眼睛一直瞪着她,又仿佛闻得见她那一股酸溜溜的敌意。
我管她怎么想呢!她下了个决心道。但是她并不准备跟亨坦特久待下去,因为她好像很有把握,他一定会给她四百镑钱的。她认为他好像很有钱,却没有多大用处,她相信自己不到两个星期工夫就能把这笔钱弄到手,然后她就要离开他,至于离开他之后怎么办,到底跑到哪里去,她都没有去想过。甚至嘉爷曾告诉她的那两个能替她照顾生产的女人,她也忘记了她们的名字了。
他们的船停到水胡同脚,菲斯就当先走上一条陡峭的石级到街上去了。琥珀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撩着裙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挨上去。亨坦特付好船钱追上来,把她抱起来,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快地跑上那长阶,然后经过原先帕伊兹寺所在的一片荒园进入一条狭窄的街道。
这里就有灯光和人声了。一看那些巨大的招牌,就知每隔一个店面就有一家酒馆。从那方格子的玻璃窗里看进去,能看见一些男人在玩纸牌,一个裸体女人在跳舞,还有两个****的女人在打架,观众们喝彩欢呼,拿钱扔给她们,提琴的声音混杂着尖叫和哗笑以及小孩子的啼哭。这个地方就是白衣僧镇的羯羊巷,通常为犯罪者和负债者潜逃的窟宅,当地的居民却替它起了一个讽刺的名字,叫做亚尔萨希。
他们停在一所房子门前。菲斯用钥匙开了锁,亨坦特也就把琥珀放了下来,琥珀踏进了门口,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琥珀看出菲斯比她自己的年纪大不了多少,身材也一般高。她卷曲的头发是深褐色的,眼睛纯蓝色,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两颊稍嫌太阔,鼻子奸刁地翻下去。她的身段很粗壮,胸口高高隆起来。琥珀认为她非常粗俗,一定是个没有教养的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