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一那么这件事情就值得考虑一下了。”但是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向舞台投去羡慕的目光了。
每次她跟梅戈坐在池子里,总看见那些花花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女伶,等那些女伶下了台,他们又都拥进化妆室里去恭维她们,请她们吃饭。她知道那些女伶都有宫廷里的贵族在供养,衣服穿得非常华丽,住着精致的公寓,并且常常都坐自备的马车。虽然那些巴结她们的人本身就有些轻视她们,她们却似乎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琥珀看见人家这样注意她们,奉承她们,心里就涨满醋意,以为她自己至少值得跟她们同样的对待。她曾把她们从头到脚地打量,认为自己比她们谁都好看些。她的嗓子好,又没有了乡下口音,她的身段苗条,这是大家认同的。那么一个女戏子还要具备其他什么条件呢?能够具备这许多条件的人已经不多了。
此后不久,她就得到她的机会了。那天她跟梅戈以及其他四对男女同在愚宫一间密室里吃晚饭,那是一个水上游艺场,就在已毁坍的萨伏伊故宫上头。他们坐在那里吃着奶油蛋糕和葡萄酒,掰着生醉蚝,一边看着一个裸体女人在跳舞。
琥珀坐在梅戈的膝头,梅戈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摸进她的胸衣。可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裸体舞女的身上,琥珀心里生气,就跳下来,撇开了他,坐到一个背朝舞女一本正经在吃饭的人身边去。那人就是吉埃华,皇家戏院里面最漂亮的一个青年戏子,在那戏院还未聘用女戏子之前,一向来由他男扮女装。
他的年纪非常小,还不过十九岁,皮肤嫩得女孩子一般,一头飘逸鲜艳的金发,一双碧蓝的眼睛,苗条而又匀称的身段。他是算得完美的,稍觉遗憾就是那一口喉音,因他一直都要装尖嗓子,所以带着一点使人觉得不舒服的沙声。当时琥珀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就给了她一个微笑。
“埃华,登了台之后怎样做呢?”“哦,你想演戏吗?”“你认为我演不来吗?我想我很美。”她笑着,递给他一个秋波。
他默默若有所思地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下。“你当然很美。我们班子里谁都没有你这美,就是戴芬南班子里,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你。”戴芬南是伊克谷戏院的领班。因为当时就只有王家和公府两个供奉的班子(虽然还有其他几班也仍在开演),彼此竞争得很激烈。“我看你是想登台去露露脸,希望寻个阔人来捧捧你吧。”
“或许吧。”她承认道,“人们都说这个途径好处多着呢。”她的声音很柔婉,颇有迂回刺探的意思,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埃华是有很多阔人捧场的,往往收到他们贵重的赠品,他却设法把那些赠品变卖了,把钱存到金铺里去生利息。
吉埃华并不嫌她这话问得太冒失,因为他具有一种女性的温柔,虽然那些东西都由他亲自拿到市场上去卖,他却总装得非常尊严而且体面。
“或许吧,夫人。你需要我把你介绍给杰都蒙呢?”杰都蒙是个很受宠的内侍,也就是皇家戏院的领班。
“哦,你肯吗!那么什么时候去?”她激动起来,却也稍稍有点紧张。
“明天的演习大概是十一点钟完。你那个时候来吧,如果高兴的话。”
琥珀为了这一次见面,第二天早晨精心打扮了一番。那天是十一月初阴沉寒冷的日子,满天迷漫的烟雾,透不出一丝日光,她却穿了她最漂亮的衫子和外套。她自从起床以来,肚里就不停在翻腾,手心就不住在出汗。她的去意虽然非常迫切,心里却很慌张,越想越害怕,竟须咬紧牙关才出得大门。
后来她到了戏院,摘下面具,看门的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她就对他笑了笑,做出一张顽皮的脸孔,这时一切恐惧顿然消失了。
“我是来看吉埃华的。他现在里面等我,我能进去吗?”
“你真是浪费时间,乖乖儿。”那人告诉她,“吉埃华就算天仙跑来找他他也不要。但你爱进去就去吧。”戏台正在打扫,杰都蒙在池子里跟吉埃华和郝察理说话,还有一个女戏子站在那围裙形的舞台上。场子里黑洞洞的,因为只有舞台顶头挂下来的一个烛架上点着几根蜡烛,同时空气冷飕飕,仿佛发出一股浓烈的酸味。过道上边扔满了桔子皮,那些罩着绿布的条凳上面都印着男人站过的脚印。
她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从过道上向他们走去。他们听见她的高跟皮鞋响,都回转头来,吉埃华就举起一只手招了下。当时场子里的四个人——吉埃华、郝察理、杰都蒙,以及那个站在台上的女人马菲克——都在那里看着她。郝察理是她以前见过的。他是一个美男子,做戏已经做了很多年,甚至在那严禁娱乐的共和时代也曾冒险去登过台。那马菲克也曾有人给她随便介绍过一次,现在她两手叉腰地站在台上,将她浑身上下仔细地打量,然后撩起长裙顾自掉头而去了。三个男人都留在那里。
吉埃华这才把她介绍给了杰都蒙。杰都蒙是个贵族式的中年人,长着一双闪蓝的眼睛、一头雪白的头发、一副旧式尖锋海底胡。他虽然面容慈祥,他那臭名昭著的儿子杰亨利却是酗酒捣鬼,无所不为,甚至宫廷里听到他的名字都有点惊吓。琥珀也曾见过杰亨利一次,见他正在圣泽梅斯公园里调戏女人,那时琥珀戴着面具,系着围巾,所以幸亏没被他看见。她对杰都蒙屈膝行了个礼,杰都蒙说道:“吉埃华告诉我,说你想要登台。”琥珀给了他一个最迷人的微笑,是她出门前对着镜子演习过好几次的。可是她的嘴角有点儿发抖,她觉得胸口紧起来。“是的。”她温柔地说道,“我感兴趣。你能给我一个角色吗?”
杰都蒙笑起来。“脱了你的大衣,走到台上去,让我来看看你。”
琥珀就把领口一个活络结的带子一拉,让她的大衣往后落下去。郝察理就伸出一只手搀她上了台,她把肋骨尽量挺起来,以便显出她娇俏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身,然后从台的这头走到那头,又重新回到原处,又掀起裙子让他看看腿。郝察理和杰都蒙互丢了一个眼色。
最后,等他像个相命人一般暗暗赞许了一番之后,他才问道:“你还有别的能耐吗,孙太太,除了显示你的美之外?”
郝察理拿他的烟斗装了一袋烟,一边发了一声不屑的嗤鼻。“她还能干什么呢?她们这样的人还有别的什么能干呢?”
“你不要见鬼吧,老郝!你怎么不会要她自信到连学都不用学就好登台吧?来吧,亲爱的,你说,你还会别的什么吗?”
“我能唱歌,也能跳舞。”“好!那就已经具备一个女戏子的一半功夫了。”“天知道!”郝察理喃喃自语道,因为他自己会演戏,又以为近来戏院里有一种坏风气,除了女性的腿和胸脯之外就什么都不注重了,“我看将来有一天,一定连《哈姆莱特》里边也要加入一幕掘坟人的跳舞呢。”
杰都蒙做了个暗示,琥珀跳起舞来,跳的是一种西班牙慢步舞,她学了已经一年多,学会之后也已跳过很多次,在帕伊兹镇是为亨坦特和他的朋友们跳的,近来也为梅戈和他所有的熟人跳过,一会儿回旋,一会儿摇摆,一会儿低昂。她在台上敏捷地跳动着,竟至跳得出了神。跳完她又唱起歌来,唱的是一首涉及希腊神话的艳曲,因为她的嗓音极风骚,听去非常肉感而刺激。最后她又屈膝行了个礼,抬起头来又给杰都蒙一个刺探的微笑,杰都蒙就鼓起掌来。
“好,你耀眼得如泰晤士河上的烟火一般呢。你能念台词吗?”
“是。”琥珀说,实际上她从未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