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马车刚在河滩上拐过弯,突然出现一队骑马的人从黑影里行上前来。没等琥珀弄清情况,暴风已被他们从车座上拖了下来,显芝也被打倒在地上,那匹马惊吓得腾起前蹄,并且竭力地嘶鸣。琥珀仓皇回顾,正不知所措,车门已被他们拉开来。一个蒙面人伸进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琥珀明知抵抗也徒劳,不禁尖叫挣扎起来。
那人把她猛地摇了一阵。“不许叫!只要你把万岁爷给你的一袋钱交给我,我就不会伤害你!赶快!”
琥珀使劲地踢他,并想掰开他捏她手腕的手指。但她要扑下去咬那只手的时候,却被那人猛力一推,推得她半个身子倒在车厢上,她随即在月光下瞥见一把光亮的手枪正瞄准着她。“把钱交出来,否则就开枪了!我无暇跟你开玩笑!”
琥珀还有些踌躇,盼望会有人出来搭救,但她听见枪机扳动的声音,就赶紧从手笼里把钱袋掏出来扔给了他。他接取了钱袋,向她鞠了一躬,就往后退了开去。但是不及关上车门,就听见一个女人得意的笑声,同时一个声音嚷道:“多谢夫人!夫人谨受惠赐了!我向你保证,这笔钱一定拿去做好事用!”接着车门砰地关上了,然后一阵马蹄的声音,从王街向宫内奔驰而去。
琥珀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吓呆了。那一个声音!她心里想着。我有点熟悉!她突然记起来了:那天晚上在皇家萨拉森旅馆门前听见的,也是同样的笑,同是这种刺耳的高调的女性声音——竟然是芭莫贝贝拉。
这是琥珀进白宫的最后一次了。众所周知,皇上喜欢过和平安静的生活。而一个妒忌的女人尖酸毒辣的口舌,能使得这种生活成为不可能。琥珀呢,原是很侥幸,察理确曾对人说过他喜欢孙夫人,不过总不至于喜欢到肯为她牺牲自己的安逸。自从她二次进宫之后,那班恶毒的人又将他纠缠诽谤了好几天,但后来终于感到厌倦,才放松了她另寻目标。
两个礼拜之后,她的生活又恢复正常。除了她自己之外,人人都忘记了皇上曾经召御她的事情。
她对贝贝拉的旧嫌新恨一齐滋长起来了。她对她自己许诺:我总有一天要弄得她生不如死才痛快。我无论如何要设法来对付她,甚至不惜我为此牺牲性命!于是她就把设计复仇方案当做一种消遣和娱乐,但这只是幻想,所以想到后也只能深藏在心里,以备将来实施。
有一天晚上,她招待了一打男女青年在家里吃晚饭。等人都走了,拿尔叠起那些盆碟,扫去地上的核桃壳,琥珀背对着火炉站在那里,掀起裙子烘着屁股。那时是十二月中旬,地上已经有积雪,这是三年以来第一次看见,甚至泰晤士河都已经冰冻了。她们在那里闲聊刚才那些客人的事情,谈到谁说过什么话,一些男女之间的勾搭,然后又详细评论那些女客的装饰,及乃至她们的相貌,总之是谁都有几分缺点。
那时琥珀已经脱下了外衫,只穿着一件宽袖短褂和绉边小马甲在那里打呵欠,伸懒腰,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主仆两个都吃了一惊,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琥珀紧张地在那里等待着,拿尔走出去打开了门。难道——这种事——笔直站在门口的却是莫上尉,他把一件骑马长斗篷撩在肩头,一顶帽子拉到鼻子上。他朝屋里看着,他和她的目光碰触了,他那如哀求般的神情仿佛一个小孩子离家出走又回来似的。琥珀本来盼望的是国王的差人,现在忽然丢掉了这个念头,忙张开双臂向他奔去。
“伦什!”
“琥珀!”他将她抱起来,在她脸上不停地狂吻,最后他发出一种狂欢而如泣的笑声。“哦,上帝!我开心极了,竟还能见到你!”他将她放下地来,只是仍紧紧地搂着,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又拼命揉着她的脊背。“上帝,亲爱的!我实在无法再离开你了!我爱你——哦,上帝,我多么爱你!”
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们的拿尔也暗暗感动不已。琥珀和伦什都转过头来看她,于是三个人不禁一起大笑起来。
“进来啊,伦什,亲爱的!把门关上吧。哦,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哦——刚才你是站在门外等客散的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可是那些客人都是你的熟人呀!你为什么不立刻进来呢?外边天气很冷呢!”他迟疑了一刻。“我不知道你——你究竟肯不肯让我进来呢。”“哦,伦什!”
她忽然感到非常惭愧,只站在那里瞠视着他,原来她此刻才完全觉悟他对她是多么好、多么慷慨,于是大颗的泪珠从她脸颊上滚了下来。
“喂,亲爱的!你哭什么呢?你这小妖精!今晚我们正该庆祝呀!你瞧这个——”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只珠宝盒,递给她。
琥珀慢吞吞地从他手里接过去,拿尔也就挨近她身边想看看里面是什么。等她揭开盖,两个女人都惊喜地狂叫起来,原来是一个嵌着一颗黄玉的金鸡心,用一条粗重的金链条系着。琥珀抬起头来看看他,有些惊疑,因为她看那件东西一定很昂贵。“哦,伦什!”她温和地说,“这很美呢——可是——”
伦什将手一摆,示意叫她不要客气。“我前些天跟人掷骰子交到一票好运呢。你瞧,拿尔,这儿有点东西送给你。”
拿尔揭开他交给她的一只盒子,看见里面放着一对金耳环,中间嵌着小小的珠子。她高兴得不由发出一声尖叫,跳起来亲他的脸——因为他的身材至少要比她高过一英尺——这才觉得自己太冒失,马上红起脸来对他行了个礼,一溜烟跑进卧室里去了。
“嗨!”伦什叫道,“你稍候,拿尔!我跟你家太太就要进里面去了。”说着他将琥珀一把抱起来,迈步走进卧室去。“今晚请你睡在外边吧,乖乖儿。今天这个机会是很特别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似乎过得很快,因为她心情愉快,大家又都给她捧场,她就以为自己已经很出名了。那年的冬天格外冷,从十二月到来年的一、二月,一直都是冰天雪地,但后来春回大地,终于冰消雪融,草长莺飞。那杰掌班又让她做主角,同时她又要去学歌舞,学提琴,忙得不亦乐乎。
有时班子进宫演奏,有时御驾临幸戏院,琥珀也有机会见国王的面,国王偶尔对她笑笑,仅如此而已。她听见了谣言说国王对喀赛玛夫人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亲热,却在专心追求另一美人斯朵馥兰了。但据说,那斯朵姑娘态度很矜持,他至今还不能染指。有些人说这斯朵姑娘是个傻瓜,也有些人说她很乖巧,总之察理那一颗朝三暮四的心给她勾去了是事实,而这一点也就足以证明她不同凡响了。琥珀呢,只要听见贝贝拉已经失宠就能心满意足,至于到底谁夺她的宠,她是不在乎的。到了二月中旬,琥珀发现自己又怀孕。她犹豫了好些日子,把这件事瞒住了伦什,只是不住扪心自问,到底要不要和他结婚。最后,她竟找到法格奶奶那里去堕胎了。这次她吃了不止一罐草药,坐了不止一趟马车,弄得她非常颓唐,竟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星期。伦什发现了这件事,心里又忿怒又害怕,简直发狂似的,求她马上就和他结婚。
“你为何不肯呢,琥珀?你说你是爱我的——”“我确实是爱你的,伦什,可是——”“可是什么?”
“哦,如果隆嘉回来——”“他永远不会回来了,这是你跟我都知道的!就算他回来,也没关系的。我或者把他杀了,或者叫宫廷里的人解除你们的婚姻。你究竟怎么想呢?我有时候想,你所以不肯和我结婚,是因为希望皇上再来召你,是不是这样的呢?”
她抬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精神疲惫,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空中。“不,伦什,不是这样的,你也知道的。”
这是她撒谎,因为她确实还抱着这个希望,只是她心里非常清楚,现在她若再不跟伦什结婚,将来她是要后悔的。至于要离开舞台,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已做了一年半戏子,看来也没有什么好处。她的十九岁生日离现在已经不到一个月,她觉得光阴似箭,大好青春转瞬即逝了。她是由衷地爱他,只是她始终怀念着波卢,心里还在向往一种繁华而激动的生活。
“请我再想一想吧,伦什——只要一段时间就行了。”她的儿子到了四月五日就满两周岁,她知道自己那一天没空,所以打算提前在四月一日就把买物亲自送去。那一天早晨,伦什七点钟就准备出门,那时天色朦胧,因为下了一夜雨,檐头的雨水还是滴滴答答的。
他很温柔地吻过了她。“我们要隔十二个钟头再见了。希望你一路平安,亲爱的,替我给那小家伙带一个吻去吧。”
“啊,伦什!谢谢你啊!”琥珀高兴得眼睛闪光,因为过去她去看孩子,伦什总不理她,仿佛他不该有那个孩子似的。可是自从她几乎要同意和他结婚,他显然是决定要那个螟蛉之子了。“我也要替他带回一个吻来给你呢!”
他又跟她亲了一个吻,又跟拿尔摆手,就出门去了。琥珀轻轻地将门掩上,在门背上靠了一会儿,脸上笑嘻嘻的。“我想我要和他结婚了,拿尔。”她最后了说道。
“哦,天,夫人,早该如此啊!天底下没有比他再好的人了!你结了婚一定很快乐,夫人,我知道你一定会快乐。”
“这倒是的,”她表示同意,“我也这样想,可是——”“可是什么?”
“可是我也不过能快乐罢了。”
拿尔瞪着她,大为惶惑了。“我的上帝,夫人!那么除此以外你还要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教唱歌的先生来了,唱歌的先生走了,教跳舞的先生又来教她缓步舞——就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法国新式舞。这时显芝一趟一趟穿过起居室,将一桶桶热水倒进卧室中的木桶里去预备她洗澡。
拿尔替她洗过了头发,并且将它擦得快要干,然后在头顶上盘起了一个髻儿,拿半打插针定着。这时已经快到十点钟,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她坐在浴桶里,光着肩膀晒着阳光,觉得暖烘烘的,满心愉快。平常她在心舒体泰的时候,常要一种感叹,以为人生在世真有无穷的乐趣,现在也就有这种感觉了,而在踌躇满志中正要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忽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你说我不在家。”她向出去开门的拿尔背后叫道。因为她无论来人是谁,总不愿这一天的计划被破坏。
拿尔一会儿就回来了。“是阿穆比伯爵爷来了呢,夫人。”
“哦。唔。那么请他进来吧。”原来阿穆比去年秋天回到伦敦那一次,停留的日子不多,最近又来参加国会的春季集会,经常到这里来看她,却不再送钱给她了。可是琥珀并不因此怪他,因为她很喜欢他。“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还有一位先生跟他同来。”拿尔说时滚动着她的眼珠子,不过她见了男人一向容易激动的。
“请他们在客厅里等一会,我立刻就出来。”她从浴桶里出来,拿一条毛巾慢慢地擦干身子。从客厅里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偶尔听见拿尔吃吃地窃笑,或竟乐得哗笑起来。琥珀披上了一件绿袖子浴衣,从那仍未全干的头发里将几枚插针拔下,换上了一把木梳,然后穿着一双木屐,就准备要出来了。可是想了想又回身转去,可能来的是个重要的人呢!她在脸上扑了一点粉,手和颈脖子洒了些香水,又拿胭脂匀了匀嘴唇,然后将领口拉得低点,露出胸房,这才走到卧室门口去将门打开。
阿穆比站在火炉前,还有一个靠在炉台上笑嘻嘻地低头看着拿尔,却原来是嘉波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