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伦什,亲爱的!”她在离他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住,伸出一只手去向他喊着,“谢天谢地,幸亏被我赶上了!你千万别跟他打,伦什!我求求你,看在我的份上吧!”说着她迅速瞥见波卢也正在那里看她,脸上的表情是阴郁的,嘴角上还带着一个漠然的冷笑。琥珀觉得恨极了,就决定非气他不可。“你这回的决斗是毫无理由的,伦什!哦,我对他是一点想法都没了,已经与他形同陌路!”说着,她想波卢听见了一定要气得暴跳起来,便又带着一种报复的神情向他瞥去一眼,不料波卢只是报她一个冷酷的蔑视,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如同铁石一般。
就在她留神波卢的同时,也忽略了伦什对她刚才那句话的反应,当她低下头再看伦什,他早已经换上了另一副面容。刚才他那一脸发狂一般绝望的怒气已经完全消失。现在他已变得安静,而且似乎冷淡了。
“你不应该到这里来,琥珀。”他说,“一个决斗的场所不是女人走动的地方,马上回去吧。”说着他就掉转头,向其余的人那边走去了。
“伦什!”她喊道,因为她到现在方才真的惊吓起来。这时显芝跑上前去搀她下了马,她一着地就急赶紧追上伦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伦什,我不要你去跟他打!我不要你去,你听见了吗!”
他也不看她,也不回答她,只将胳膊甩脱她的手,仍旧向前走。琥珀还是要上前追,不料阿穆比突地将她抓住。“回到这儿来,你到那边会碍他们的事呢。”
“可是我不能听凭他们去斗啊!我不要——”“琥珀,你看上帝的份上!”他对她皱了皱眉头,“现在你站在这儿!别动!”琥珀无奈,只得在阿穆比指定给她的地方站住。这时波卢和伦什都已拔刀出鞘,正同阿穆比和那军官在那里谈话。最后,阿穆比耸了耸肩膀,退了回来;狄伦掏出一条白手帕,指定他们各人站立的位置,阿穆比又对她皱了皱眉头。
“什么?”琥珀焦急地问他,“怎么回事啊?”“老嘉本来主张见血就算决胜负,可是你那位高贵的战士却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斗死!啊!他疯了!这是不能够的!我不能让他这样!”
她挣脱了阿穆比,跑着步上前去了。“伦什。”阿穆比不等她跑上三步,就抓住了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回来,“站住,你这小傻子!人家决斗不是小孩耍着玩呢!你替我安静,不然你就回家去!这里本没有你的事!”
琥珀被他一吓,只得慑服了,站在那里一点不敢动。那两个男人已经面对面地站起来,摆好了姿势,刀尖碰着了刀尖,狄伦上校就将手帕举到了头顶。
“都预备好了!”波卢和伦什齐声叫道。“都预备好了?”狄伦将手帕猛地往下一拉。他们两个原来都是敏捷、凶猛、娴熟、专精的刀手,可是英国的斗式重砍不重刺,正同法国式一般,而他们两个的身材几乎一般高矮,所以他们势力相当。然而伦什是悲愤填膺,志在杀敌而不在比武,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波卢却只取防守,并不攻击敌手。
琥珀站在那里看他们,她的眼睛从这个到那个地方扑射着,她的喉咙在发干,手指头不住搓揉着她的裙边。可她的恐惧完全是为了波卢,至于跟他打的那个人,她简直陌生。当看见伦什的刀刺进波卢的右上臂,从他的肩膀底下流出一缕鲜血来,她就发了一声尖叫,冲上前去。阿穆比连忙搂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回去。
波卢已经垂下他的刀,伦什不想占这不正当的就宜,便也将自己的刀垂下。那个小伤口里的血从波卢的右臂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衬衫,在那暴露出来的褐色皮肤上流成几条小河,这种情景引起琥珀的恐慌和悔恨来。
“哦,波卢!”她哭道,“你受伤了。”伦什拼命咬紧牙关,波卢不理她。“喂。”他对伦什说道,“你该满意了吧?”伦什因听见琥珀那一声冲动的哭,气愤得更加厉害,回答时竟至咬牙切齿了。“我除非看见你死,没有什么能够使我满意的。”
这话吓得琥珀大声地喊叫,以致大家都看着她。阿穆比马上用手扪住她的嘴,将她拼命地摇了一阵。
“你若再不住嘴,就要使他昏了神,会被人杀死了!”正在这时,那边的两把刀又已叮叮当当地开始相轧。
这次波卢方才正式战斗,不仅仅是自卫而已了。只见两个人你砍我劈,一进一退,行动如风,经过好几分钟彼此都无暇可入。
突然,两把刀相接了,交错了,扭成一团了。之后经过一个非常紧张的瞬间,双方都试图想把刀抽回来,以致热汗淋漓,脸部都起了抽搐。不知怎么一来,波卢已经把刀抽出,向伦什的胸膛戳了进去,刀尖从背部的衬衫露出来了,等他把刀拔出来,满刀都是鲜血。
伦什仿佛惊呆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刹那,然后慢慢地倒下地去,瘫软了。两个医生都向他那边跑去。琥珀也冲过去,跪倒在他身边的草地上,那时她已吓得喉咙都发硬,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了。可是她把他的头抱在怀中,这时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悲伤,不禁泪如雨下滴在他脸上。
“哦,伦什!伦什!”她恸哭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亲爱的?你跟我说呀——”说着,她发狂地吻他的额头、太阳穴和眼皮。
在她的背后,波卢拿阿穆比的手帕擦了他刀上的血,然后将它插进刀鞘,重新扣在后腰的皮带上。若照例决斗败了的人的刀是要被没收的,但是波卢并没有去拿它,而伦什的手指头也仍松松地放在他的刀柄上。波卢的医生扯开了他的衬衫,用一条白布在那里替他裹伤口。波卢昂然地站在那里,两手揿在后腰上,两脚分成一个八字形,低头看着伦什。他的面郁容阴郁而险恶,只见得他的痛心,看不出他的得意。
伦什痛苦得不停地辗转,同时口里连连干咳,吐出一口口鲜血来,但是胸膛创口流出的血却很少。琥珀歇斯底里地呜咽着,不停吻他的脸,同时抚摸着他的头。
“伦什,亲爱的!你看着我啊!跟我说话啊!”他终于睁开眼来,很慢,直到认出是她,就微笑了。
“我很惭愧,琥珀,”他轻轻地说,“让你亲眼看见我——被打败了。”
“哦,伦什!那是我不管的!你总也该知道吧!我只是担心着你——你觉得难过吗?”
他的脸掠过一阵迅速的痉挛,又突地冒出大汗来,但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看她,这种神情就又松懈了下去。“不——琥珀,我不觉得难过。我是会——”但是说了半句,他又大咳起来,随即转头去吐了一大块黑紫的凝血。于是他满嘴都是血了,他的眼睛闭起来,一只手拼命按在胸口上,想要止住那连续的猛咳。
波卢将两条手臂伸进阿穆比替他拿在那里的一件褂子里去,向伦什看了最后一眼,就穿好了他的大衣,同时阿穆比和他的医生走向一个青年跟班替他们牵着马的地方。
琥珀忽然旋转头,目送他迈步而去,然后又瞥了一眼地上的伦什,见他已经安静了,眼睛紧紧地闭着。她稍迟疑了一下,便将他的头轻轻放在草地上,赶忙爬了起来,拔腿就向波卢后边追去,一路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希望不让伦什听见。
“波卢!”
波卢转过身来看着她,脸上显出诧异和暴怒。当他说话时,他的牙齿打起颤来,嘴边的肌肉气得不停往一边抽搐。“那边有个男人快要死了——回到他那里去啊!”
琥珀见他满脸的鄙夷和厌恶,心里有些不相信,只得没奈何地瞪着她。接着她听见伦什叫她的名字,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突然她暴怒如雷,再也不假思索地使劲地给了波卢脸上一巴掌儿。他见她只把眼睛眨了一眨,就急忙旋转身,撩起裙子,又奔到伦什身边跪下了,这时伦什已经睁开眼睛,但当她扑下身去的时候,就看出那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她一动都不动,他的面孔也没有表情——原来他已经死了。他的手紧紧抓住一件东西,仿佛曾经尝试要举到面前去看看而举不上去似的——就是她一年之前送给他的那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