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随便回他一个“唔”。因为正在这时,那班游客都鞠躬如也地纷纷让开,只见贝科哈公殿下光耀夺目地率领着一群人从那边漫步而来了。他所路过的地方,人人都回转头去注视着他,至于一班娇艳的阔太太、野心的老婆婆、热衷的女孩子,都拿扇遮着面在那里嘁嘁喳喳,心里却都盼着那位官爷对自己多看一眼。
哦,该死!琥珀心里懊恼万分,我为什么不穿那套金色镶黑的新衣出来呢!决不能让他看见我穿这种见不得人的衣服!
那位官爷从容地走着,他帽上的绿色羽毛随他点头而摇晃,太阳照着他的钻石纽扣亮闪闪的,他那一副俊俏傲慢的面容和一具富有风采的体格,使得人人相形之下都显得非常卑贱。琥珀曾在戏院的池子里和化妆室里见过这位官爷,也曾有人替她介绍过一次,她又常听人谈论他在情场和政界的许多丰功伟业,然而那位官爷从不曾特别关注过她。现在他走近她时,对她从头到脚迅速瞥过一眼,就仍向前走去,不料走了几步又忽然掉头回来,并且显出一种犹豫的样子,以致琥珀不由得紧张起来,那时他跟她的距离已经不到四码了。
“这位是孙太太吗?”这时官爷已经站住脚,向她摆手鞠了一躬,琥珀就如梦初醒一般,急忙摆动裙围回他一个深深的礼。她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在注视他们,跟她来的那三个花花公子木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却还竭力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官爷的嘴在一撮美好的髭须底下呈着个微笑,一双眼睛在琥珀身上从头移到脚,又从脚移到头,仿佛暗地里用一根尺在那里将她测量。
“给你请安,夫人!”“给你请安,官爷。”琥珀含糊地答道,因为她已经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她极力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句话来说——务必诙谐、有趣,与众不同,可是她仓促间竟找不出来。
不过那位官爷是不会没有话说的。“要是我没有弄错,大约一个月之前嘉爷跟一个军官决斗就是为了你吧?”
“是的,殿下,就是我。”“我是向来佩服嘉爷眼光好的,夫人,现在看见了你,真是我见犹怜,足见他的眼力果然厉害。”“谢谢你,殿下!”
“哦,天,殿下!”伯霍利爵士突然壮起胆来插嘴道,“伦敦城里人人都巴望能够给这位太太做奴仆呢。我可以发誓。现在大家都在举杯祝她健康,实不亚于国王陛下的——”
那官爷对他稍微瞥了一眼,仿佛不曾见过他一般。于是柏爵士大为扫兴了。其他那两个人就再也不敢开口。
“我的马车现在北门口,夫人,我是到园里随便兜个圈子的,一会儿就要去吃晚饭——你如肯赏光同去,那就不胜荣幸了。”
“哦,我是应当奉陪的,可是我——”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朝那三个花花公子瞟了一眼,表示她已经跟他们有约了,当时那三个人竖着耳朵咧着嘴,正在期待官爷也他们邀去。
官爷向他们鞠了一躬,那神态是既客气而又屈尊的,想表示他鄙视他们,而又同时顾全自己的教养。
“听我说,诸位今天已经陪了这位太太半天了,也总算享受够了。我想诸位都是识趣的,总不至于完全剥夺别人的这种享受吧。现在对不起诸位,我要失礼了——”
说着他就将手臂伸给琥珀,琥珀无法掩饰心中的快乐和骄矜,向那三个花花公子匆匆行了个行就迈着步跟官爷走了。这时人人都瞪着她,她自觉平生从没有这样风光过,因为官爷所到之处,本来要跟国王一样引人注目,现在带着一个美人在身旁,就更加显得惹眼了。他们到北门去的途中,是要经过滚球道的,那时国王正在那里耍球,游廊里拥挤着许多贵妇,还有一排廷臣、乞丐和过往的商人。国王正把一个小小的木球抛进对面一根竿子上挂着的一个套了里去,转眼看见了他们,就向他们摆摆手。贝科哈公远远向他鞠了一躬。
“假如国王花在咨政殿里的时间能如花在网球场滚球道上的时间一样多。”官爷一边走一边低声说道,“我们的国事就会比现在好些了。”
“好些?现在怎么样了?我看是很好呢。”“这种事情,我的乖乖,你们女人是永远不会懂的,也不应该懂——可是我能告诉你,我们的情形实在是令人堪忧!斯图亚特王朝从来不会好好治国。我的马车在这里了——”
他们沿着公园绕到了龙宫门前停下来。这是一家高级的饭店,在一条叫做草料市场的狭窄,两边都隔着篱笆,外面有绿色的田野围绕着。饭店老板将他们领进楼上的一间密室,马上送上饭菜,同时公府的乐队就在底下院子里开始奏乐。
那一顿饭菜精美绝伦,火候和调味都非常好,且由两个规规矩矩不敢多嘴的侍者热腾腾地送上来。可是琥珀并不能享受,因为她当时心乱如麻,想到官爷不知对她怎样观感,饭后不知他要怎样,自己又该怎样应付他,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又非常富有——只要她能讨得他的欢心,她是能从此发财的。
可是那位官爷似乎是不大容易侍候的。他已经三十六岁,生平的经历使他不再心存任何幻想任何信念了,他已经搜枯了自己的感情,磨钝了自己的知觉,以至于麻木僵死的程度,而只得利用各种****的设计来给它们刺激了。关于这一切,琥珀都已听过传闻,所以现在她颇觉惴惴不安,但她并不是怕他有什么无礼的举动,却是怕自己不容易鼓起这位已感厌倦的人的兴致来。
现在桌面已经清除了,侍者也走出房去了,官爷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纸牌,懒洋洋洗着;那副纸牌在他手指里洗得一阵风,足见他深谙此道。
“我看你心里有些不安呢,夫人,请不要这样,我最不喜欢看见女人这种汗毛直竖的样子,仿佛怕人要强奸她一般。现在老实告诉你吧,今晚我没有劲玩这一套呢。”
“唷,殿下老要玩女人,又何至于强奸呢?若有哪个女人不肯甘心服侍你殿下,那她就是个活死人。”当时琥珀心里虽然惊吓,这几句话却有几分辣味,原来那官爷的人格使得她不觉伶牙俐齿起来了。
那位官爷虽也听出她这话里的讽刺,却装作没知觉。他将手里的牌散成两份,一份从顶上散起,一份从底下散起,两边对照着看了一会,又重新洗了起来。“那是自然。”他不客气地说,“不过女人家对于风流很容易犯两种错误。第一种是她们太容易依从;第二种是,凡是男人说要跟他们断绝的时候总都出于真心,她们却始终不肯相信。”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看他的纸牌,可是他脸上逐渐表现出一种不满足和无缘无故的痛心神情来,“我一直都抱着一种见解,以为女人如肯把爱情与****不扯上关系,天底下的事情就能圆满得多。那一班高等娼妓是一直决计要你钟爱她们的,以为必须这样,她们才能合情合理满足自己的****。实际上呢,爱这个字不过是个冠冕的名词罢了,也同所谓面子一样,是人们用来伪装自己的真情的。”
他抬起头看着她,一边将手里的纸牌撩开去。“你呢,我是把你当做一个在市场上公开卖身的,那么你开价多少?”
琥珀微微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她觉得他刚才这番畅所欲言并没有考虑她的感受。于是她不由得动怒了。她在戏院里待了一年半,原也经常听见那班花花公子说起这种话,但像这位公爵说得这样肯定,她却还是第一次听见呢。她恨不得马上站起来,给他一记耳光,就掉头而去——然而他究竟是贝科哈官威佐治,英国最殷实的一个人呢。因此她的道德就随机应变,不因要顾面子而受任何抽象公式的约束了。
“那么你出价多少呢?”“五十镑。”
琥珀发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你刚才还说不打算强奸呢!二百五十镑!”
官爷坐在那里瞪着她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到门口,琥珀也就回头,惴惴然地看着他,只见他对一个伺候在门外的跟班说了几句话,那跟班就匆匆跑下楼去了。“我就给你二百五十镑,夫人。”他说,“可是请你不要沾沾自喜,以为我真个当你值得这些钱。我给你二百五十镑,对于我毫发无损的,就如你把一个先令扔给叫化子一般。至于今晚的买卖做完之后,我包管,你所感到的惊异,一定比我这方面多得多。”
琥珀还是第一次碰了个硬钉头,她不由得骇然了。于是她暗暗起誓,即使她饿死在街头,也不再干这种事了。
事后她羞愤惊惶,对那官爷怀着一种强烈的怨恨,即使再送她一千镑也消除不掉了。从此一连好几天,她一心只想报复他,可是到最后,她只能将他的名字列入她的仇人名单中,等将来她有力量可将他们一举歼灭的日子再来对付了。
到了七月下旬,戏院开幕了,琥珀就发现捧她的人当中已经有伦敦城里第一流的优秀份子了,这是少不了贝科哈公的功劳的。
其中声名最显赫的,一个就是伯爷,和他那位黑眼睛的胖朋友赛得勒察理爵士,一个是魁梧而貌美的陶狄克,一个是行为荒唐的季哈利,还有一个是薜哈利,公认的英国第一个美男子,还有一个是哈米丹泽梅斯上校,白宫里以最讲究衣着著名的。这些人都还很年轻,姓薜的最小,二十二,姓陶的最大,也不过三十三,又都是名门出身,跟国内的权势人家都有姻亲或者血统关系,又都跟宫廷的最内圈常有往来,跟国王也常接触,只要他们肯节省一点行乐的时间,是都能一跃而登要津的。
琥珀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跟这班人出去吃晚饭,有时是男女成群,也有女戏子,也有卖桔的女郎,也有其他职业妓女,不过通常总是只有两三知己同去。吃饭的时候大家总都要拿酒敬她,用她内衣的边缘来滤酒。她又常跟他们去看戏和斗鸡,又跟伯爷和赛得勒爵士到盘丝堆草场去看赛马,一去就是三四天,因为英国人一向热爱田野运动,自从复辟以来兴趣更浓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她去逛疯人院。那些疯人关在笼子里,头发乱蓬蓬,身上脏兮兮的,游客有对他们讥嘲戏弄的,他们就狂跳狂叫起来。到了娘子井,他们就进去参观那些受刑挨打的娼妓,其中有个女人是陶狄克不久之前相识的,当时一看见陶狄克,就对他戟指大骂,说是他害她现在这样受辱吃苦,后来他们逛到新开门,里面正在审问巨盗伏克劳,大家也要进去看看,琥珀却不肯进去。
每天戏散场后,她常常就同三四个青年男子坐着马车去逛海德公园,有时看见宫中贵妇身上的衣服是照她所特创的新装仿制的,心里就非凡不得了。她晚上睡的时间很少,以前那些歌舞弹琴的功课现在都不去管了,就是上台演戏也是无精打采的,季掌班屡次恫吓她,要开除她,后被伯爷、赛得勒爵士和他自己的儿子出来阻止了。她经常不参加演习,台词经常脱漏,或竟连念都不高兴念,杰掌班批评她几句,她只笑笑,耸耸肩膀,或竟忿然回家去,于是那班花花公子向班子里威胁,如果孙太太不在那里,他们就要一致同盟罢看,这季掌班只得挽人用好言将她哄回去。总之她因现在红极了,脾气变得非常傲慢而且泼辣了。
起先,她本想要跟初次遇见莫伦什的时候一样装出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态度,可是这班贵人没有那份耐心,他们坦率地对告诉她说,他们不会拿追求一个宫娥的时间来追求一个女戏子。这么一来,琥珀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放弃自己原来的决心,就是杜绝这班贵人的纠缠,而她就不再犹豫地选取前一条路了。所以后来赛得勒爵士和伯爷肯出一百镑叫她同他们到爱松井去过一个礼拜,她就立刻答应他们了,但是此后再没有人出过这样的高价。
她的名字逐渐出现在伦敦城里一半花花公子的日历上了,其实其中多数她都不认识。伯爷送给她一柄面扇,一面画着一片梦境般的田野风景,一面画着丘比特的爱情故事,将那神仙幻化做一只天鹅,或者一头雄牛,或者一头公羊,或者一只老鹰,在那里追逐各式各样的女人,面貌都跟琥珀相像。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这画的摹写本就在王后的接见室里偷偷摸摸观赏起来了。
到了十二月里,就有一首词句猥亵的歌谣在戏院的化妆室里、各处酒馆里和妓院里流传起来,格式跟古代的牧歌相仿。其中一个女的叫做珂罗丽,一个男的叫做斐阁陀,但显然是影射琥珀的事。这时琥珀已经有些感到厌倦了,听见这个歌谣就恨之入骨,但是一直查不到出自谁手。她怀疑到伯爷和赛得勒爵士,因为他们两个原都是诗人,而且很出名,但当她对他们当面责备的时候,他们都平心静气地微笑,抗议说他们没有责任。
到了一月初,她在自己家里一连待了两个晚上,也无人凳门,她就马上明白自己的红运已快过去了。那时她正担心自己又怀孕,过了几天法格奶奶就来证明她果然又有了孩子。她突然感到难受,并且觉得灰心而脱力,从此早晨再也爬不起床了,胃口也倒了,人也消瘦了,眼睛底下马上出现了一个黑圈。几乎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引出她一眶热泪,或者一阵暴躁的脾气来。
“我不如死了好。”她告诉拿尔道,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已的前途。
拿尔建议她离开伦敦去住几星期,同时法格奶奶给她一种特制特效药,又劝她去坐一趟长途马车,于是她就同意了。“只要这辈子再看不见一个花花公子,再看不见一本戏文,那我就能高兴了!”她忿然地嚷道。原来她现在恨伦敦和伦敦戏院,恨所有男人,也恨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