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件事起,切米蒙和她继母决裂了,因为她凭着敏感的直觉,马上知道了此番父亲突然决定刻不容缓地要她和葛约瑟结婚是谁的主意。但是琥珀干了这件事,却是温家其余的人惟一赞成的事,因为切米蒙迷恋上一个骑土,大家也正替她担心。当初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小妹会变得如此恶劣,总以为受琥珀的影响,才把她带坏了,现在知道如此,大家方才放了心。但是后来琥珀告诉波卢,说他们的婚约已经签订了,婚期也已定在八月三十日,距离订婚不过四十天,波卢听了却似乎有些骇然。
“啊呀,我的天!”他说道,“那个两条腿好像纺锤似的丑孩子!切米蒙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怎么会去跟他结婚呀!”
“她嫁的人是好是坏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你想想看,你对温家的事情不是干涉得太过分了吗?”
“我并没有干涉,反正萨默尔是要她和他结婚的。我不过把这件事敲定下来——也是为她好呀。”
“唔,你如果以为我存心引诱她,那我是没有的。我带她去兜圈子,是出于她的请求,我若拒绝她,就不免得罪她父亲了。”他眯着眼睛瞄了她好一会儿。“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明白不明白温萨默尔是多么规矩的一位老绅士。告诉我吧——你究竟用什么办法跟他结婚的?我看他温家的人不会欢迎一个女戏子到家庭里去。”
她笑起来。“你想知道吗?”可是她一直没有告诉他。此后不久,琥珀将波卢的告诫就根本不放在心上了——每个礼拜萨默尔要到办公室,十一点到午饭之间回到屋里;他走的时候琥珀总在那里送他,回来的时候也总在那里迎他。
切米蒙呢,这时变得非常抑郁而且暴躁了,对于她结婚而做的各种繁锁的准备不感兴趣;整天时时刻刻都有做裁缝的和绸缎商人挤满她的房间;她的结婚礼服要用金丝做,结婚戒指上决定要镶三十粒钻石。南厢里的那间厅预备用来摆喜筵和开假面舞会,打算将它装饰成一片花红叶绿的森林,并且地板上要铺上真草。观礼的来宾计划要请五百,以后的喜宴大约请到一千人。舞场音乐要请伦敦五十个最好的乐师,并有一个法国著名厨师要从巴黎专程请来监督筵席。总之,老头是竭力让女儿开心,却见女儿一直郁郁寡欢,自然就担起心事来。
琥珀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处处都给切米蒙说好话。“她没事的,萨默尔,不过女孩子家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还没有结婚,总难免要有这症状。她是患了怀春病呢,没别的毛病。且等结过婚再看吧,她一定会好起来,你放心好了。”
萨默尔摇摇他的头。“天知道,我也但愿如此呢!看见她忧郁的样子我真难受。有时我偶尔想起,我们定要她跟约瑟结婚,可能是我们错了。说起来,伦敦城里跟她相配的孩子,原也有的是,只要她——”
“这是什么话呀,萨默尔?哪有女孩子自己挑选男人的?而且她年纪这么轻,哪里会辨别好歹?况且约瑟又是一个好青年,一定会使她幸福的。”经她这一说,事情就再没有变化了。琥珀自以为手段非常高明——从此不用担心切米蒙。这傻孩子!她满心轻蔑地想道。她要来跟我斗法,真还差得远呢!
波卢到伦敦来不到六星期,琥珀就对他说她确实已有身孕,并且向他说明这个孩子一定是他的。“我希望这次是个女孩子。”她说,“波卢已经长得很俏丽——这女孩一定是个美人了。你想我们给她取什么名字好。”
“我想这是该萨默尔取的,是不是?”“啐——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不管怎样他是会问我的,所以你告诉我吧,波卢——我要知道你喜欢什么名字。”
波卢好像经过一会儿正经的考虑,可是隐藏在他嘴角上的那个微笑泄露出他的心事了。“苏莎娜是个很美的名字吧。”他终于说道。
“你不知道别的有什么人叫苏莎娜吗?”“不知道。你问我喜欢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一个了,另外我是别无居心的。”
“你还有几个私生子一定总也给他们取过名字的啰。”她说,“那个****现在怎样了——那个叫做黎亚或者什么的?阿穆比说你跟她已经养过两个野种了。”
原来波卢回来的日子已经很长,她又跟他常常见面,所以她目前感到的快乐又不免为当初离开他时的嫉妒和忧虑所侵袭了。她又逐渐觉得见时的欢畅有些敌不过别时的缺憾了。
波卢平静地答道,“黎亚一年前就死了,就是生孩子死的。”
她连忙抬起头来看看他,见他脸上严肃而微有怒意。“哦,真叫人伤心!”这是她口是心非的话,但她马上就转移了话题。“看来苏莎娜生出来的时候,还不知你在哪里呢!”
“总在什么地方教训荷兰人吧,我希望是。我们一经国会通过了战费,就要向他们宣战了,但在我们等待的期间,我总尽力遵从国王的旨意维护着和平。”原来英荷两国除了内海之外,已经到处作战,大约有一年了。而过去两个月里,战事已经升级到公开的程度,就只差正式宣战一步了,但是英国为了充分准备和国会的批准,仍只得耐心等待。
那时他们是躺在床上谈的,都半身裸露着。波卢已拿掉了假发,自己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只不过两三英寸。他伸手向桌上一口碗里抓了一串里斯本的紫葡萄。
“唉!我看你这个人呀,倘若没有一个城市让你烧,没有一打荷兰人让你杀,你就要无法过日子呢!”
他笑起来,从她手里拿着的一串葡萄上面摘了几个去,一个个慢慢扔进口中。“照你这样说来,我简直成了吸血鬼呢。”
她叹了一口气。“哦,波卢!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了!”说着她一下蹦起来,面对着他直跪着,决定要他听完她的话为止。“你若是一定要去打仗,你去吧,波卢,可是仗打完了,你就卖掉船只住到伦敦来。有你那十万镑,加上我的六万六千镑,我们就已经特别富有了,尽可以把皇家交易所买过来做我们的避暑别墅了。我们能在伦敦买一所最好的房子——凡是有点身份的人都会来参加我们的舞会和宴会的。我们能买一打马车,雇一千名奴仆,还要自备一条大游船,想要到法国去就能开去。我们又能出入宫廷,你去做起大官来,相爷呀,或者你要什么都行,我呢,就去做内宫贵嫔。那时我们就是英国头等的阔人,谁都不能跟我们比了!哦,波卢,亲爱的——你认为呢?那时我们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了!”
她这番话是从坚定的自信发出来的,所以以为一定也能够使他相信,不料他的回答却使她失望得非常痛心。
“这样本来很好的。”他说,“若对于一个女人的话。”“哦!”她愤怒地说道,“你们男人!那么你们还想要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吧,琥珀,”说着他坐了起来,看着她,“现在人的生活好比一张梯子,站在上面的人脚跟踩在下面人的手指上,下面的人又踩在更下面的人的手指上,这样重重踩压。我呢,既不愿给人去踩,也不愿去踩别人,在将来的二十五年里很想做一点特立独行的事业。我不愿意同一班流氓蠢夫去勾心斗角,也不愿在我所鄙视的人当中去博取我的虚名。我若住在伦敦,那么整天不是看戏就是看斗鸡,出了海德公园就到滚球道,天天如此,再不然的话,也不外是打打纸牌,玩玩女人,以及给皇上拉拉皮条——”他做了一个表示痛恨的手势,“到最后呢,就把一条性命送在妇人和醇酒里面了。”
“照你这么说,你以为住在美洲能避免送命在妇人和醇酒里面了?”
“可能免不了。但是有一件事我知道——将来我死的时候,一定不会为厌倦而死。”“哦,是吗!不错,那边有的是黑人、海盗、逃犯,以及形形色色的土著,我也知道原是非常热闹的!”“那个地方有你意想不到的文明,并且还有很多门第崇高的人士,都是当初共和政治时代从英国搬去的,现在他们仍旧住在那里,跟我要住在那里的理由完全一样。我之所以要到美洲去,是因为美洲这片国土还很年轻而富有希望,英国却已一千年来没有这种气象了。现在那片国土正等待着有志人士去开拓,所以我要趁我还有作为的时候住到那里去。在内战期间我的父亲把我家里保存七百年的家产毁于一旦。我要我的子孙享有一份永不丧失的资产。”
“唔,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费气力替英国打仗呢”“我呢,我只希望你有一天会沉在你那该死的大海里去!”
“不过我是个大流氓,不管怎样淹不死我的。”她听了这话不觉暴怒起来,一下从床上跳下,正想发作,又马上住了,转过头去看看他,见他正拿手肘支着在那里凝视她。她又转回去,坐在床边,两手捧住他的一只手。
“哦,波卢,你也知道我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非常爱你——我是能为你而死的,你呢,却像并不需要我,并不跟我需要你一样!你只把我当一个妓女看待。可我要去替你分担苦楚,策划事情,给你生养孩子——哦,波卢,我什么事都会做,只要你肯带我走!”一时之间,她继续瞪着他,一双眼睛闪亮的。正当她以为他要相信的时候,他却摇摇他的头,站起来了。“事情绝不能这样,琥珀。不管怎样你过不了那种生活,我包你不到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就会厌倦,那么你就要后悔莫及了。”
她从他后边追去,用身子拦在他面前,发狂一般要去抓住那仿佛已经要从她手指缝里溜走而她却自信能再重新抓回来的一点幸福。“不,我不会的,波卢!我能发誓!我答应你!我是什么东西都喜爱的,只要你在那里!”
“我办不到,琥珀,我们现在不必再谈了。”
“那么你一定有别的原因!你一定有的,是不是,究竟是什么?”
他突然显得烦躁起来,并且微微有点儿发怒。“你看上帝的分上,琥珀,别再多讲了吧!我就只办不了这件事情,别的没有什么可说了。”
她将他瞅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了。因为我是一个农夫的侄女,你却是一个贵人。我的本家亲属也都是农民,你呢,估计是带点斯图亚特王族的血液的,尽管你自己装做不知道吧。”她的声音带点嘲讽和怨恨,而且说时把脸扭歪了,做出一副丑恶的表情。
这番话说完,她就怒气冲冲地走开了,穿上了其余的衣服。伯爵仍坐在床上看着她,脸上已经柔和的表情,好像要尝试消除她这种自觉卑微的意识。但是她并没有给他浮现出的机会。很快,她就把衣服穿好了,一边拿起了她的大氅一边嚷道:“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吧,你说对不对?”
这时他也下床了,面对着她站在那里。“哦,琥珀,你为什么定要去转这种空念头自寻烦恼?你跟我一样,明知道我就算想和你结婚也是办不到的。我所以不能和你结婚,理由全在我自己。我在世上就像一颗微尘,在空间里飘泊不定,身不由己的。”
“得啦得啦,你这种花言巧语是哄不了我的。总之,你哪怕能够和我结婚也不愿意和我结婚的!你说究竟愿意不愿意!”
说到这里,两人彼此瞠视了一会儿,他的答复突然迸出了,使人吃惊得如同中了子弹。
“不!”琥珀继续瞠视着他,可是脸已经涨得通红,颈脖上和额头的青筋根根都在鼓动。“哦!”最后她尖叫起来,声音中含着悲愤和惨痛,已经近乎疯狂了,“我恨你,嘉波卢,我恨你——我——”说着她就转回身,冲出房门,将门砰地带上了,“我希望今后永不见你的面。”她一边冲下楼梯,一边呜咽着道,心想这次一定结束了——这次是她最后一次受他的侮辱了——是他最后一次能——琥珀出了阿穆比府的门口,一直跑到自己的马车旁,一下跳了上去。“走吧!”她对暴风喝道,“回家去!”然后她猛地倒在靠背上,呜咽着哭起来,不过眼泪并没有几滴,只把一双手套的指尖狠命地咬着。
这时她心烦意乱,并没有注意到阿穆比府大门口另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两边的百叶窗都是紧紧关着的。等到她的马车起步,那辆马车也就跟着它走动。后来那马车亦步亦趋,在她的马车后边紧紧尾随着。快到家时,琥珀才注意到自己马车旁边站着两个跟车的,一直都回顾后边,跟后边人做着手势,显然都表示觉得稀奇和有趣。琥珀这才回转头,从后窗里窥见了一辆出租马车,却仍一脸的怒气,只见切米蒙也正从那出租马车里跨下来,卡奶奶正在付车钱。
“你早,夫人。”切米蒙说。琥珀吃了一惊,却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回她一个招呼。“早,切米蒙。”可是她的心在那里怦怦地撞着,而且她感到一种非常痛心的绝望了。这该死的小妮子在这里盯梢呢!更糟糕的是竟把自己逮着了!
“请你稍等,夫人,你有时间跟我谈一句话吗?你原是很高兴跟我做朋友的——嘉爷没有来的时候。”
琥珀站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这才回转头来看着她的继女。她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了,惟有厚着脸皮去跟她硬挺。“嘉爷跟这事什么关系?”“嘉爷住在阿穆比府里,你刚才到那里去就是为此关系的——还有前天你也曾去过,这个月你已经来过二十余次了,我全都知道的。”
“你别多管闲事吧,切米蒙,我在这里并不是坐牢。行动随我自由。事情凑巧,阿穆比夫人是我的一个知己朋友——我是到那里去看她的。”
“可是嘉爷到这里之前,你从未去看过她啊!”“那时她也不在这里呢!她是住在乡下的。现在你听我说,切米蒙,我也早知道你在监视我——我很想去告诉你父亲,他会来处治,你得留神吧。”
“你要去告诉父亲!如果我去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呢——你跟嘉爷两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