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事先为她担心,”他说,“对我来说,我是没有希望了。这件事对大家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这一点她和我都知道。但是私贩子会尽量不让她被抓。他们都是好人,尽管他们有点粗俗。对我来说,绳索已经套在了我的脖子上。在我通过边境时,我就扯紧了绳索。”“里瓦雷兹,你这话什么意思?当然有危险,对你尤其危险。这一点我也明白,但是你以前也曾通过边境,而且一向都是成功的。”“对,这次我会失败的。”“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牛虻露出倦怠的微笑。
“你还记得那个德国传说吗?人要是遇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幽灵,他就会死。依然记得那个幽灵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向他现身,绝望地挥动着它的胳膊。呃,上次我在山里时,我看到了我的幽灵。在我再次通过边境时,我就回不来了。”
马尔蒂尼走到他面前,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椅背上。“听着,里瓦雷兹。这一套故弄玄虚的东西,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我明白一点:如果你有了这种预感,你就不宜出发。既然坚信你会被捕还要去,那么被捕的可能就最大。你一定是病了,或者身体有点不大舒服,所以才这样胡思乱想。假如我替你去呢?那里该做的任何实际工作,我都可以去做。你可以给你的那些人写封信过去,解释——”
“让你去送死吗?你这倒是挺聪明的。”“噢,我不可能死!他们都认识你,但是却不认识我。此外,即使我被捕了——”他停了下来,牛虻抬起头,用探询的目光慢慢地打量着他。马尔蒂尼的手垂在他的身边。“她很有可能不像思念你一样深深地思念我。”他说,声音平淡无奇,“此外,里瓦雷兹,这是公事。我们得从功利的观点来看待这件事情——对于大多数人们的最大好处。你的‘最终价值’——这是不是经济学家的叫法呢?——损失比我要大。我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能看清这一点,尽管我并没有理由非要特别喜欢你。你比我伟大,我并不敢说你比我更好,但是你确实有更多的长处,你的死比我的死损失大。”
从他说话的神情来看,他似乎是在讨论股票在交易所的价值。牛虻抬起头来,好像冻得浑身发抖。
“你愿让我等到我的坟墓自行张开把我吞下去吗?”
假如我必须死,我会把黑暗当做新娘——
“你瞧,马尔蒂尼,你我说的全是废话。”
“你说的当然都是废话。”马尔蒂尼生气地说。“对,可你说的也是废话。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不要去做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就像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一样。这可是十九世纪啊,如果我的任务就是去死,那么还是让我去死吧。”
“如果我的任务就是活着,我想我就得活着。你是一名幸运儿,里瓦雷兹。”
“对。”牛虻直截了当地承认,“我以前一直都很幸运的。”
他们默默地吸着烟,过了几分钟开始谈起具体的细节。当琼玛上来招呼他们吃饭时,他们俩的脸色或者举止都没有流露出他们进行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谈话。吃完饭后,他们坐下来研究计划,并且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十一点时,马尔蒂尼起身拿过他的帽子。
“里瓦雷兹,我回家去取我的骑马斗篷。我看你穿上它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不像你这一身轻装。我还得去侦察一下,确定在我们动身时附近没有暗探。”
“你把我送到关卡吗?”“对,要是有人跟踪你,四只眼睛要比两只眼睛安全。我十二点回来。千万要等我回来再走。我最好还要带上钥匙,琼玛,这样就不会因为按门铃吵醒别人。”
他拿起钥匙时候,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她聪明他找了个借口,以便让她单独和牛虻待上一段时间。
“我们明天再谈,”她说,“早晨等我收拾好了以后,我们还有时间。”
“噢,对!很长时间。还有两三件小事我想问你,里瓦雷兹,但是我们可以在去关卡的路上再谈。你最好还是让凯蒂去睡觉,琼玛。你们俩尽量轻点。那么我们就十二点再见。”
他略微点了一下头,带着微笑走开了。他砰的一声随手把门关上,以便让邻居听到波拉夫人的客人已经离开。
琼玛走进厨房去跟凯蒂互道晚安,然后用托盘端着咖啡走了回来。
“你想躺一会儿吗?”她说,“后半夜你可没有时间睡觉。”
“噢,亲爱的,不!到了圣·罗伦索,在那些人为我准备装束时,我可以去睡觉。”
当她在食品橱前跪下身来时,他突然在她肩膀上方弯下腰来。
“你这儿有什么?巧克力奶糖和英国太妃糖!怎么,这可是国王才配享用的奢侈品!”
她抬起头来,对其喜悦的语调报以淡淡的一笑。“你喜欢吃甜食吗?我总是为塞萨雷准备一些。他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糖都喜欢吃。”
“真、真、真的吗?呃,你明天一定要为他再弄、弄一些,这些让我带走吧。不,让我把太妃糖装、装、装进我的口袋,它会安慰我,让我想起失去的快乐生活。我的、的确希望在我被绞死的那天,他们会给我吃一点太妃糖。”
“噢,还是让我来找一个纸盒子装上吧,至少在你把糖放在口袋之前!你会弄得粘乎乎的!要我把巧克力也放进去吗?”
“不,我想现在就吃,路你一起吃。”“但是我不喜欢吃巧克力呀,我想让你过来,正儿八经地坐着。在你或我被杀之前,我们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静静地交谈,而且——”
“她不喜欢吃巧克力!”他喃喃地说道,“那我就独自放开吃了!这就是断头饭,对吗?今晚你就满足我的一切怪念头吧。首先,我想让你坐在这把安乐椅上,因为你说过我可以躺下来,我就躺在这里舒服一下。”
他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胳膊肘靠着椅子。他抬头望着她。
“你的脸真白!”他说,“这是因为你对生活持有悲观的态度,而且不喜欢吃巧克力——”
“你就严肃五分钟吧!这可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严肃两分钟也不行,亲爱的。不管是生是死都不值得严肃。”
他已经抓住了她的双手,正用指尖抚摸它们。
“别这么神情庄重,密涅瓦。再这样过一分钟,你就会让我哭出声,然后你就会后悔。我真的希望你再次露出微笑,你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意外的喜、喜悦。好了,你别骂我,亲爱的!我们还是一起吃着饼干,就像两个乖孩子一样,不要为了吃多吃少而吵架——因为明天我们就要死去。”
他从盘子中拿过一块甜饼,谨慎地比画成两半,一丝不苟地从中掰开。
“这是一道圣餐,就像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教堂里吃的一样。‘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而且你知道,我们必须用同一个杯子喝酒——对,这就对了。为了缅怀——”
她放下酒杯。
“别这样!”她说,几乎哭出声来。他抬起头来,再次握住了她的双手。
“那就别说话!我们安静一会儿。当我们中间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将会记得这一切。我们将会忘记这个喧闹而又永恒的世界,我们将会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手拉着手。我们将会走进死亡的秘密殿堂,躺在那些罂粟花的中间。嘘!我们将会十分安静。”
他垂下头靠在她的膝上,掩住了他的脸。她默不作声地朝他俯下身去,她的手放在那头黑发上。时间就这样流逝了,他们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亲爱的,快到十二点了。”她最终说道。他抬起了头。“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马尔蒂尼很快就会回来了。或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另一头。“我有一件事要说,”他开口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一件事——是要告诉你的——”他停了下来,坐在窗户旁边,双手捂住了脸。“过了这么长时间,你总算决定发点慈悲了。”她轻声说道。
“我这一生没见发过多少慈悲,我以为——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在乎——”
“你现在不这么想吧。”她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站在他的身边。
“你把实情告诉我吧。”她小声说道,“想一想,如果你被杀了,我却活着——我就得回顾我的一生,但却永远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能肯定——”
他抓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它们。“如果我被杀了——你知道,当时我去了南美——噢,马尔蒂尼!”他猛然吓了一跳,赶紧打住话头,并且打开房门。
马尔蒂尼正在门口的垫子上蹭着靴子。
“一分钟一分钟也不差,像平时那样准时!你俨然就是一座天文钟。那就是骑、骑、骑马斗篷吗?”
“是,还有两三样别的东西。我尽量没让它们淋雨,可是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恐怕你在路上会很不舒服的。”
“噢,没关系。街上没有暗探吧?”“没有,所有的暗探好像都已经回去睡觉了。今晚天气这么糟糕,我想这也不稀奇。琼玛,那是咖啡吗?他在出门之前应该喝点热东西,否则他会感冒的。”
“咖啡什么也没加,挺浓的。我去煮些牛奶。”她走进厨房,拼命咬紧牙齿,并且紧握双手,不让自己哭出来。当她端着牛奶回来时,牛虻已经穿上了斗篷,正在系马尔蒂尼带来的长统皮靴。他站着喝下了一杯咖啡,然后拿起了宽边骑马帽。
“我看该出发了,马尔蒂尼。我们必须先兜上一个圈子,然后再去关卡,防止发生意外。再见,夫人,谢谢你的礼物。那么周五我在弗利接你,除非发生什么意外。等一等,这、这是地址。”
他从小本子上撕了一页,拿起铅笔写了几个字。“地址我有了。”她说,声音单调而又平静。“有、有了吗?呃,那也拿着吧。走吧,马尔蒂尼。嘘——嘘——嘘!别让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他们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当临街的门咔嗒一声关上时,她走进屋里,机械地打开他塞到她手里的那张纸条。地址的下面写着:
到了那儿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这天是布里西盖拉赶集的日子,这个地区大小村庄的农民来到这里,带上他们的家禽,以及畜产品和不大驯服的成群山羊。市场里的人们川流不息,他们放声大笑,开着玩笑,为这晾干的无花果、廉价的糕饼和葵瓜子讨价还价。在炎热的阳光下,皮肤棕黑的儿童赤脚趴在人行横道上。他们的母亲坐在树下,身边摆着装有奶油和鸡蛋的篮子。
蒙泰尼里阁下出来祝愿人们“早安”,他立刻就被吵吵嚷嚷的儿童给围住了。他们举起大把的燕子花、鲜红的罂粟花和清香的白水仙花,希望他能接受这些从山坡上采来的鲜花。人们出于爱意,容忍他对鲜花的喜爱。他们认为这一小小的怪癖与智者十分相称。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受到众人的爱戴,那么他把房间堆满了野草鲜花,他们就会嘲笑他。但是“有福的红衣主教”可以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怪癖。
“呃,马尤西亚。”他说,并且停下脚步拍着一个小孩的脑袋,“自从上次见过你之后,发现你又长个儿了。你奶奶的风湿病怎么样了?”“她最近好多了,主教阁下,但是妈妈现在病得很厉害。”
“我很难过,告诉妈妈改天到这儿来,看看吉奥丹尼医生有什么办法。我会找个地方安置她,换个环境对她也许会有好处。你的气色好多了,鲁伊吉。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他一路走过,并和山民拉着家常。他总能记住儿童的姓名和年龄,以及他们的难处和他们父母的难处。他会停下脚步,抱有同情的态度,询问圣诞节得病的那只奶牛,以及上次赶集时被大车轮子压过的破布娃娃。
当他回到宫殿时,集市开始了。一个瘸子穿着蓝布衬衫,一头黑发垂到他的眼睛上,左脸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摊子跟前,操着一口蹩脚的意大利语,索要一杯柠檬水喝。
“你不是这儿附近的人。”倒水的女人说道,同时抬起头来打量着他。
“不是。我是从科西嘉来的。”“来找活干?”
“是啊。马上就到了收割干草的季节,有一位先生在拉文纳附近有一个农场,那天他去了科西嘉,告诉我这里有很多活干。”
“我希望你能找到活干,我相信你可以,但是这一带收成可不好。”“科西嘉更糟糕,大娘。我不知道我们这些穷人还有什么活头。”“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跟同伴一起来的。他在那儿,就是穿红衬衫的那个。喂,保罗!”
米歇尔听到有人叫他,于是把手抄在口袋里,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尽管他戴着假发,可他打扮确实很像一个科西嘉人,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至于牛虻,他的扮相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他们一路闲逛,一起穿过了集市。迈克尔吹着口哨,牛虻肩上挎着一个包裹跟在一旁,拖着脚步,不让别人轻易看出他是个瘸子。他们正在等着送信的人,他们必须向他下达重要的指示。
“马尔科尼在那儿,骑在马上,就在拐角处。”迈克尔突然小声说道。牛虻仍然挎着包裹,他拖着脚步朝那个骑马的人走去。
“先生,你想找个收割干草的人吗?”他说,一边用手碰了碰他那顶破帽子,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去摸缰绳。这是他们原定的暗号。从外表来看,那位骑手也许是一位乡绅的管家。那人跳下马来,把缰绳扔到马背上。
“伙计,你会干些什么活儿?”牛虻摸索着帽子。
“我会割草,先生,还会修剪篱笆——”他开口说道,一口气说了下去,“早晨在那个圆洞的洞口。你必须准备两匹快马和一辆马车。我会在洞里等——还有,我会刨地,先生,还会——”
“那就行了,我只需要一个割草的。你以前出来干过吗?”
“干过一次,先生。注意,你们来时必须带枪,我们也许会遇到骑巡队。别从林子这边走,从另一边更安全。如果遇上暗探,不要停下来和他争辩,立刻开火——我很乐意去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