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老大依然挂着笑脸,说道:“查了这么久,两位兄弟辛苦了!小弟这里有点散碎银两,正好您们二位拿去喝点茶,去去乏。”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布袋,轻轻一摇,布袋里几角银子叮铛相撞,有一二十两之多。
南朝渡江之后,北国定鼎中原,遂行交钞替代银钱铜币流通之策,开国之初,以蚕丝为本,发行交钞。1260年,又以银为本推行中统元宝钞,币值两贯兑换纹银一两。此刻船老大拿出的一二十两银子,就值三四十贯纸钞,相当于平民百姓之家衣食无忧一两年之久。
两个大汉神色不定,目光犹疑,没有接话。财帛动人心,不是虚话。
船老大心里暗喜,嘴上说道:“是小弟的不是了,此时天色向晚,小弟也饿得肚子咕咕叫,两位兄弟忙碌一天,光喝茶哪里够,”他呵呵一笑,反手又从后腰掏摸出个一模一样的布袋来:“筛两盅酒,买两只烧鸡,就……啊!”
话未说完,只觉得手上一轻,两个布袋冲天而起,他吓得大叫一声,举着手向上虚抓两下,只是动作奇慢无比,却是被惊得忘了魂。再看面前的两个大汉,却是齐齐后退了几步,直退到船头,面色惊惧,从油布绑腿里抽出短刀,横握手里,挡在身前,眼睛却一眨不眨,直直的盯在船老大的身后。
船老大反身回头,抬眼观瞧,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光溜整洁的船舱拱顶之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白布长衫打扮的书生,左手拿着一只鸡腿,右手不住地掂量,两个布袋随之起伏翻滚,正笑嘻嘻的望下来。
书生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右手作鸡爪状,反爪向天,不停颠动,两个装银子的黑布袋一上一下,此起彼伏,一刻不停,倒像一个玩杂耍的艺人。随着他的动作,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抖动,偏又配上一脸无赖的嬉笑,斯人斯景,扑面而来一股流氓无赖小瘪三的颓废的后现代气息,倒叫船老大哭笑不得,哑口无言,又发了个呆。
书生看了船老大呆呆傻傻的模样哈哈一笑,左手举起鸡腿摇了摇:“烧鸡吃了,买点酒就好,不要那么客气,是不是呀,那两位?”
船老大嘴里呵呵两声,还未接话,船头的两个黄河帮的汉子却不管不顾的发作起来,一个汉子从油布绑腿里掏出一颗飞火流星,撕开油纸,另一个汉子早就把火折子杵了上去,引线嘶嘶声中,一溜火星直冲天际,“嘣”的一声炸出一团烟花。
书生抬头看着天上的烟花,摇头晃脑,面露不胜惋惜之色,叹息道?“可惜可惜!以汝之大美,当与星月争辉,奈何绽放在这落日黄昏下?明珠暗投,生不逢时,可惜可惜!”
说完他哎呀呀怪叫一声,左手一拍大腿,从舱顶跳了下来,看着船老大还张着大嘴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嘻嘻一笑,问道:“吃鸡腿不?我请!”身形一转,右手在舱门上拍了一下,叫到:“出来吧,没得玩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钱袋不在手上。一转身他又越过船老大,看着船头的两条大汉笑呵呵的道:“千万别凿船,你们回去吧?”
两个汉子踌躇不定,眼前此人笑的好像一朵狗尾巴花,长衫敞亮,眉目疏清,头顶上本该是头巾的地方却插了一根木筷盘住发髻,倒叫人不知深浅,进退维谷。
书生皱皱眉,踏前一步道:“要请?还是自己跳?”
两个汉子震惊着、害怕着、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舱门被人拉开,骆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望着眼前那一袭白衫,皱了皱眉,偏头看看呆傻傻站着的船老大大张着嘴巴里的鸡腿,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我就知道是你这根搅屎棍!说什么来着……早上抬头见乌鸦!”骆虎和颜悦色、和蔼可亲地对着两个傻呆呆黄河帮汉子说道:“鄙人骆虎,忝为四海船行东家,路过贵宝地,欲拜见贵帮绪当家的,劳烦二位回去通报一声,可好?”
两个黄河帮帮众眼见船舱里又钻出一个身材魁梧,满脸黑须,却神态温和的大汉来,先惊后喜,连忙答应道:“好,好!”招手叫回沙舟,一刻也不敢停留,跳过船去操起桨来,一叠声嚷道:“快划!快划!”大力板桨,直到去得远了,眼见那书生再也不可能过来,才长出一口气,心里暗念:书生、童子、女人、老叟,江湖四大害,遇到了还能平平安安,真是菩萨保佑!
书生笑嘻嘻的转过身来看着骆虎,说道:“夹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惊动绪老泥鳅来查,看来你越混越好嘛!”
骆虎哼哼两声,不情愿地答到:“青皮!老子的事跟你没相干!你说你都这么老了,皱纹褶子能夹死蚊子,还白皮换青衣,真是老寡妇偷人——老不要脸!”
书生呵呵一笑,回道:“那是……”弯腰看看船舱,眼睛在骆芷生身上转了转,问道:“鼠剩?”
骆芷生满脸绯红,几乎不敢抬头,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叫到:“风叔。”
徐勉“噗嗤”一笑,急忙捂住嘴巴。
徐清闭着嘴,青筋纹起,脸上通红。
骆芷生扭头看了一眼徐清,急忙回首,头直垂到胸口,眼见那抹绯色一路向下,直漫过了白皙修长的玉颈。
骆虎一膀子挤开书生,为闺女解围道:“芷生,别理他!为老不尊,理他作甚!”
“哎呀呀……”书生姓风单名一个杨字,他拍掌叫道:“女大十八变,再看到芷生,当年的小不点变成了大姑娘,还以为是我亲闺女,哪像黑虎你生的嘛!”
骆虎一脸黑线,好在他满脸黑髯,也能遮羞一二。
风扬看着徐清徐勉问道:“这两位少侠,洛阳城中做的好大事,可惜你们上错船,黑虎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救得了你们!”
徐清脸色一白,望着风扬辩解道:“骆大当家侠义盖天,小生是很敬佩的,如果因为我们兄弟两个而误事,小生自会离去!”
说完他看着骆虎,却见骆虎叹息一声,冲着他微微摇头,心里咯噔一下,再转头去看风扬,正见他对着自己微笑,徐清本就聪明,唯独少了这临机应变,尔虞我诈的急智,此刻后知后觉,知道自己未曾提防之下,被眼前的这个怪书生诈出了老底。
既然无法遁形,徐清索性直来直往道:“此番我们徐氏兄弟被奸人所害,不得不离开洛阳城,和芷生小姐结伴南下,风雨兼程,却前途未卜,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遮护得了芷生小姐的安危,骆叔虽然义气盖天,但双拳难敌四手,眼下黄河帮马上就会杀过来,覆舟之下,岂有完卵?风叔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芷生小姐囿于危难而不顾?风叔您做不出来吧?”
“呃……”风扬被他劈头盖脸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咬牙切齿道:“黑虎,这就是你看中的小子?好一口伶牙俐齿!”
黑虎微微一笑,冲着徐清点点大拇指,却笑而不答。
骆芷生羞怯一笑,脸上红晕减退,复见光滑白皙,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呼扇呼扇,显得柔弱可怜,软语相求道:“风叔,您帮帮我们吧!”
徐勉福至心灵,接着戟指喝道:“江湖儿女,义气为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份所应当!俺看你老大一个爷们,怎么就比不上骆爷光明磊落,义薄云天?”
“……你!你!你……放屁!”风扬气得吹胡子瞪眼,张嘴骂道。
三人或歪理或恳求或激将,竟将他挤兑成一团,让他哭笑不得,骂过之后,气势一滞,遂垂头丧气叹息一声道:“老了!”
骆虎微微而笑,招呼徐勉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扯闲篇?把刀子拿出来,拼命的时候到了!”
……
……
黄河帮帮主姓绪,因排行在四,人称绪四,久而久之,本名湮没无闻。
一个多月前,洛阳城中的达鲁花赤之子求亲不成,反被人害了性命,偏偏伯颜丞相的爱女又搅合了进去,达鲁花赤投鼠忌器,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洛阳城周边的大大小小的汉人帮会就此倒了血霉——被那些黑狗腿子三日一查,五日一封。
这样的江湖还叫江湖吗?什么时候宜阳城中赫赫有名的绪四爷也要对着巴彦老爷脚下的黑狗腿子点头哈腰了?
可惜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绪四爷骂骂咧咧之下,也只能低头做人,老老实实地按着那些老爷的要求布下天罗地网,只盼着那条惹祸精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自己逮着人了能够交差了账,嗯!还要打一顿,往死里打!出了这口恶气,继续太太平平的过自己当惯了老爷的日子。
但想得太多,头低的太下,就会做起白日梦来,正合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至理名言。
人一旦学会了做白日梦,就没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可惜等待的时日太长,长的绪四爷都变成了望夫石,青天白日的就会做起梦来,梦到自己得偿所愿,不但消灾了账,反而得了丧子的达鲁花赤大老爷的垂青,从此拜入门下,充作干儿,过上了欺行霸市、欺男霸女、横扫四野、纵横八荒的幸福生活!嗯——看上哪家闺女抢过来就是了,绝对不求亲!绪四爷梦中作如是想。
徐清在洛水下的黑牢里一会饿得要死,一会撑得要命;时而光明,时而黑暗。那想得到就在城外不远处,有人对他望梅止渴、望眼欲穿、望风捕影、得陇望蜀、望穿秋水?
所以当他听到下人传报说城外河中有帮众点起了看到点子的信火烟花,心情激动莫名,一脚就把依偎身旁,平时最为宠爱的九姨太踹下床去……
发了…………
绪四爷挽起长袖,举手向天: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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