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混沌初开之时,佚山就作为人仙两界的界山伫立在这里,时间已经无从描述佚山的历史,如果可以用永恒作为衡量的标尺,可能佚山正是那天地间少有的被测者之一。山顶的风很大,大到如果不是法力高深的神仙马上就会被吹下去。
山神此刻就站在山顶,山风猛烈地掀起了他的白袍和黛青色的束带,狠狠抚摸着他从天宫落成那日就再没衰老过一分一毫的青年的脸。他的眼里非常空旷,像是一整片清澈而波光粼粼的湖面,能从中看到深处的卵石,也能看到其反射的太阳的柔光。水是这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它似乎能包裹一切,但又分明诚实地抗拒着一切,就像山神这个人一样。他已经在山顶冥想了上千年,上一次走下山顶还是他点化霍墨的时候。他永远在制高点俯瞰着红尘万丈,从这一点来讲他站的甚至比他的哥哥天帝更高,因为天帝无可避免的要插手红尘,而他就像是飞离忘川的一只孤独的鹤,默然的注视了芸芸众生很多很多年,明明浸没在红尘中,又分明没沾上半点红尘味道,像水一样。
他站在山顶,两腿岔开,背着手望向虚空中,目光涣散,却亮得像把整片星空囚禁在了眼里。他身后站着一个黑袍人,那人在烈烈的山风里纹丝不动,他周身笼罩着缓缓流动的火焰,火从他的心上烧起来,烧进他的眼里。
“火君,”山神没有回头,但他叫出了那人的尊号,“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
“不,你不知道,”火君摇摇头,尽管此时山神背对着他,他也知道山神能看到他的动作,“我是为霍墨而来。”
“哦?那最好,”山神抿着嘴微微一笑,“墨色的竹子天下独一无二。”
“但那也可能是大劫的变数,”火君说,“这你比我清楚。”
“是啊,”山神叹了一口气,“大劫,变数,这是当然的。六界不可能有永久的平静,尽管我们都很努力了。天地万物是流动的,而不是静止的,轮回和宿命不是红尘的因果,而是不论人还是神都逃不过的归宿。”
火君想说什么,但山神接着说了下去。
“你们没见到当时是怎么个情形,”他笑了一下,“佚山上有大片的竹林,因为竹林是我为完成引渡所必须准备的一部分,自从和平到来,就再没人踏足佚山了,我就一直站在山顶上指引点化这些竹子,听他们吟唱大道之音,送走红尘里葬送的那些妖物的魂魄,情伤也好,仇伤也罢,反正和我度过的日子比起来,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
“霍墨就是在阵法正中长出来的,他的竹节黑的就像混沌初开时的夜,亘古的夜色,我们都没见过,但我一看就想到了那个颜色,天下所有的墨色和这一比,都要羞愧的败下阵来。
“你知道阵法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让那些投身红尘又葬身红尘的妖物魂飞魄散,从天地灵气中来,最终又回到日精月华中去,从虚无到虚无。我也想过,既然如此,那么这些七情六欲算什么呢?就没有用了吗?既然无用,为什么生生世世的轮回都扑不灭这一点执拗的人心萤火呢?
“可是,”山神的语气在几千年来头一次急促起来,“可是你看看霍墨!他是在哪里出生的呢?是在那一个个精魂永远消失的地方,是在比死亡更远的终点里——他是在人世间所有****的残骸里脱胎而出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变数!”
山神死死望向远方,“你们只看见了他的颜色,因为天下没有一株墨色的竹子,而他就是那个不可能,你们就想抹杀这股变数,但那根本解决不了什么。”
突然,他回过头来,火君看见一双异色的眸子,一只金色如太阳的眼,一只银色如月亮的眼,那是一双独一无二的眼,那就是山神之所以成为山神的理由。尽管这双眼再怎么摄人心魄,再怎么强大,都是不幸的、不祥的、孤独的。
“我也不过是个变数,”山神笑了,金银的双眼里明明暗暗,像交替出现的日月,“我也不过是个混沌初开时大道始料未及的变数,是那千万分之一的异兆,只不过因为我是天帝的亲弟弟,所以我活着,只能守着这山,年年月月在这山上看着脚下的红尘万丈。”
“我看透了这红尘了,”山神低下头,望着山下笑着说,“但又似乎从未看透过。”
“我只知道,不论你还是我,人还是神,此生都逃不脱这红尘了。”
“但你已经不在这红尘了,”火君温和地指出,“在你脱胎飞升那一天,你就跳脱红尘了。”
“哈哈哈哈……”山神仰天大笑起来,“跳脱红尘?”
火君没有说话。
“什么是红尘呢?活着就是红尘啊,”山神的句子被刮散在山风里,“人,神,魔,哪一个也逃不过,哪一个都逃不过。”
“那么霍墨呢?”火君问,“你要怎么办?”
“他是和我一样的变数,”山神看着火君的双眼说,“我做不到的事,要由他来完成。”
“完成什么?”
“证明这一切,一切红尘,一切都在红尘中。”
“但——”火君还想说话,但他惊恐的止住了发音,他看见山神举步迈向了山崖。
“我早就看见了,”山神平静地说,“看见了之后的一切,看见你们看不见的未来。霍墨能做到,这也不枉我点化他成精,不枉我们师徒一场。生为变数,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但大道从来不可能抹杀变数,真正害怕的是平庸的你们,是以此为借口的世人。”
“晚了,都晚了,”他眨着金银色的眼,“霍墨已经下山了,他已经进了红尘,你们不论怎样都已经晚了,这不是浩劫,他是掀不起浩劫的,因为他也不过是被架在因果里的一个可怜人罢了,真正的威胁是你们自己带来的。而我,我就要真真正正的,离开这红尘了。”
说完,他不等火君反应,就轻飘飘地向后一倒,猛烈的山风吹起他的白袍和束带,像是拼了命要把他吹回地面,但这是徒劳的。火君清楚悬崖下面是什么,那是一片竹林,一个阵法,一个送走所有魂魄的阵法。他飞一般冲到了悬崖边,却只看到山神翻飞的白袍和金银色的双眼向下坠落。他还是像水,像一只孤独的鹤,像整个红尘,又什么都不像。
发着白光的阵法缓缓包裹了他,猛烈的神力冲击了整个仙界,众仙都脸色凝重地望向佚山的方向,包括派出火君的天帝。这是不知道多少次所有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他了——怜悯的、同情的、唯恐避之不及的,但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山神像一片纸那样坠落着,还不等落到地面,他就在白光中消失了。他不仅仅死了,还魂飞魄散,还抹去了一切自己存在过的证明,把自己从时间的土地上猛烈地挖去了。
竹林又陷入了永恒的静寂,但这静寂并未维持多久,因为这一切都是山神点化的,山神消失了,它们也不能继续存在了。在一片低泣般的沙沙声中,山风终于抱着无可奈何的狂怒从山顶一跃而下,裹挟起目力可见的一切,消失在九天中。
佚山又成为了一座荒山,山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山顶陷入了永恒的静寂,就好像山神从来没存在过。火君站在山顶,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亘古洪荒。
“从天地灵气中来,最终又回到日精月华中去,从虚无到虚无……谁都逃不脱。”
火君最后听到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