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罕莉回到彼得堡不久，立即就成为彼得堡最出色的交际花之一。
罕莉在埃尔富特的时候，正巧是两位皇帝会晤的时候，她在那里获得了令人羡慕的成功。连拿破仑本人也在剧院里注意过她，并且打听她的姓名，惊叹她的迷人容貌。她因为美貌而获得的成功，一点都不令宾艾尔感到惊讶，她确实是变得越来越美丽了。但有一点让宾艾尔觉得意外，最近几年，他的妻子竟然被人们冠上“又漂亮又美丽的女人”这样一种称呼。宾艾尔清楚她的底细，愚蠢之极，在晚会上，当宾艾尔听到罕莉说起文学、思想或哲学，她的脸上总是充满了恐惧的表情，就仿佛是一个魔术师在表演时会害怕自己的骗术被观众识破。但是，似乎那些被骗的人们不知是在这种表演中获得了乐趣还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骗局，反正一直以来没人对她提出过任何疑问，反正她的骗术始终没被揭穿。罕莉·别祖霍娃所享有的声誉毫不动摇，她所讲的那些庸俗、愚蠢之极的话，依旧能够得到观众的掌声。
在来他们家拜访的人中间，已经声名显赫、处于官宦地位的勃利茨成了罕莉最亲密的朋友。罕莉经常戏称他为“我的小跟班”，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她对勃利茨的笑脸同其他人没任何两样，但她的笑脸有时还是会使宾艾尔感到心神不宁。勃利茨对宾艾尔表现出了特别庄重而又略带悲哀的敬意，这敬意也让宾艾尔感到不安。三年前，他已经被妻子带给他的耻辱备受煎熬，此次，他在特意避免那种痛苦再度袭来的危险，因此，他打定了主意：第一不做自己妻子的丈夫；第二不让自己有任何猜疑。
［十］
宾艾尔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下面是他的两篇日记：
11月27日今晚举行了入会仪式。场面很是宏伟壮观。新加入的人是勃利茨·德鲁别茨科依。我是他的介绍人，并且也是他的训导师。可是当在空荡的房间里只余我们二人时，有种怪异的感觉让我不安。我发觉自己恨他，我竭尽全力想把这种想法抠出脑海，但却怎么也抠之不去。我觉得他之所以入会，不过是想接近一些人，以此来得到我们的会员们的器重。这不仅仅是猜测，因为他不止一次问起N 和S 是不是我们的会员（我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另外，根据我的观察，他对我们的圣会没有丝毫的敬意，也太注意自己的仪表，而且时常为此沾沾自喜，因此他不会有什么完善精神的需求。我和他面对面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时，总是感觉他在那里冷笑，似乎我的话对他一点都不起作用，有那么一刻我差点忍不住用手中的剑把他刺个透心凉。我无法说服他，而又没有确凿证据对会员和负责人证明他的无耻。伟大的造物主啊，请给我指出脱离谎言迷宫的正确道路。
12月9日我在半夜被一个噩梦惊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梦见在莫斯科的家中，去世多年的导师约瑟夫·阿列克赛耶维奇从门外走了进来。我马上看出他是完成了复活的过程，于是，我急忙跑去迎接他，吻他的手。他说：“我与以前有不一样的地方吗？”我继续拥抱着他，仿佛他比以前年轻了许多，可又说不出来那里不对头，似乎是变了另外一人似的。接着，我说到：“我要是在路上遇见您，是能认出您来的。”可又不禁怀疑：“真的会认出来吗？”突然之间，他从我的怀里消失了，我急忙跑向前去，又看到他进了一间书房，手中正拿着一本图画，上面是一幅幅连贯起来的情景，整本画册讲述的是灵魂和它爱人的爱情故事。仿佛之见我看到画册中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她穿着透明的衣裳，身体也是透明的，正在天空中翱翔。我知道，这个少女就是《雅歌》的象征。我一面看着这些图画，一边觉得自己在做坏事，但是我还是紧紧盯着那些画。主啊，救救我吧！我的上帝，如果你要抛弃我，那就随你的便了；如果是我自己的过错，那就请你教导我该怎样做吧。你若是彻底抛弃我，我就会被自己的放浪引向灭亡。
［十一］
洛司塔弗家庭由于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所以状况越来越差。因此，他想去彼得堡寻求发展的机会。虽然洛司塔弗在莫斯科是风光无限，但在彼得堡却成了外省人，以前在莫斯科受到洛司塔弗家热情招待的人们，在这里却都很看不起洛司塔弗一家。
洛司塔弗家来到彼得堡没几天，贝格就向维莉求婚，她也同意了。
起初，人们对贝格的求婚不太看好。一个小地方无名小贵族的儿子，居然向洛司塔娃伯爵小姐求婚，实在让人大吃一惊，不过，贝格的主要特点就是：他的自私表现得如此天真，憨厚，以至于令洛司塔弗家的人不由自主地觉得，既然他本人有如此坚定的信念，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并且是一件大好事，那么这就一定是件好事。而且，洛司塔弗家的经济状况很不好，前来求婚的人也都清楚这一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维莉已经二十四岁了，年纪已经不小了。她在各处都露过面，即使她很漂亮，又那么温柔可人，可偏偏没有向她求婚的人。因此，洛司塔弗家也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十二］
娜苔丝十六岁了，这是一八〇九年，自从与勃利茨分手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勃利茨虽然后来好几次来到莫斯科，却一直没有去过洛司塔弗家。可是当洛司塔弗一家刚刚抵达彼得堡时，勃利茨就前来拜访了他们。
娜苔丝的变化让勃利茨感到吃惊，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和，她的态度还是那么友好，这让勃利茨感到有些窘迫有点坐立不安。因此，刚坐下没多久他又离开了。看着他的，依然是从前那双好奇的、挑逗的眼睛。经过这次的拜访以后，勃利茨感到，娜苔丝仍旧是那么的迷人，可是自己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不能做感情的奴隶，同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财产的姑娘结婚，那么也就毫无前程可言了，但若不想和她结婚，又想恢复从前的关系，就成了一个卑鄙的小人了。勃利茨决定以后决不和娜苔丝再见面了，可是在下定这个决心的几天之后，他再次去了洛司塔弗家，而且越来越频繁，并且在那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觉得应该向娜苔丝解释一番，让她忘掉过去的事情，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没有财产，他们一定不可能把她嫁给他的。可是，他羞于启齿，一直没有说出这样的解释。日复一日，他越陷越深。在母亲和玛莎看来，娜苔丝仍然爱着勃利茨，她为他唱他爱听的歌，为他做他喜欢的事，拿出自己的纪念册给他看，并且让他在纪念册上题词，她从不让他提过去的事情，只许他说现在是多么的美好，他每天都神情恍惚地离开洛司塔弗家，一直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他自己都不清楚来这里干什么，到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勃利茨不再到罕莉那里去了，他每天都会收到罕莉送来的写满责备的短信，但他依旧每天去洛司塔弗家报道。
［十三］
有一天，在老伯爵夫人跪在地上做晚祷时，娜苔丝进来了。然后，她们之间有了这样一场对话。
“娜苔丝，你已经十六岁了，该到结婚的时候了。虽然勃利茨很好，你也把他迷住了，可是你们不能结婚。”
“为什么？”娜苔丝奇怪地问道。“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穷，因为他是亲戚……因为你自己不爱他。”“您怎么知道我不爱他？”“我就是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就这样吧。”
“但是我要这么办，娜苔丝，我要去和勃利茨谈谈，让他以后不要总来烦你……”
伯爵工作完回家了，于是娜苔丝回到自己的房间，可她却翻来覆去，一直未能入睡，她老是在想，没有任何人能够读懂她的心思。
几天之后，伯爵夫人把勃利茨找来，和他谈了一番，于是从那天起，勃利茨再也没有来过洛司塔弗家里了。
［十四］
一八一〇年元旦的前夜，一位前朝的老臣要在自己家中举行舞会和晚会，届时各国外交使节都会到场，连皇帝也会亲临。
这是娜苔丝打出娘胎以来第一次参加大型舞会。今天早上，天还不太亮她就起来了，然后就是忙忙碌碌的一天。一醒来，她就开始思考这件事了，那就是：让她们每个人，也就是她自己、妈妈和玛莎，都打扮得最为出色。玛莎和伯爵夫人都很信赖娜苔丝。伯爵夫人应该穿黑色的晚礼服，两位小姐则穿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胸前戴着玫瑰花，大家的发型都梳成了希腊式样。离晚会开始还有半小时，经过一番紧张的忙碌，洛司塔弗一家终于上车出发了。
［十五］
尽管空气浑浊不堪，颠簸的马车快要把身体都震散了，但娜苔丝却毫不觉得，她一路上联想翩翩，在那金碧辉煌的舞厅里，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掌声，鲜花，美酒，还有自己从未见过的皇帝。想到这些，她简直难以置信，因为那些与她此刻所处的地方太不相称了。终于到了，她立刻跳下车去，焦急地踏上了门口处的红地毯。忽然她想起应该保持贵族小姐所应有的素雅端庄风度。于是，她放慢了脚步，不急不缓地走进舞厅。但是当她进去之后，心脏却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速度，猛吸几口气，她才幸好没有摆出那副会使她显得可笑的姿态。她走着，激动得呼吸都困难了，极力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其实，这样的姿态对于她来说是最为合适的。在她们前后走进来的客人们，全都是参加舞会的装扮，全都在轻声细语地交谈着。
娜苔丝照了照楼梯两旁的镜子，竟分不清自己和其他人来了。所有的人？正成了一道绚丽多彩的行列。一走进大厅，那谈话声，脚步声以及寒暄声充斥在整座大厅，震聋了娜苔丝的耳朵；那辉煌的灯火和来宾们衣服上的闪光，更令她眼花缭乱。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皇帝的驾到。突然之间，娜苔丝在宾客之中看到了她熟悉的宾艾尔和昂得列公爵。
［十六］
正在这时，人群骚乱起来，每个人都走动起来，彼此走动，随后主动分成两队，闪出一条道来，皇帝在马上响起的音乐声中走了进来，男女主人跟在他的身后。在客厅里停留了一会儿，皇帝和主人又再次回到舞厅，然后，舞会就开始了。
娜苔丝感觉到，她和母亲、玛莎都被挤到了墙角，被挤到没有接受邀请跳舞的极少几个女士们之中。她站在那里，垂着纤细的双手，那略微有些隆起的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着，亮晶晶的眼睛吃惊地看着前方，这是一副对极大的开心或极大的悲痛都有所预备的表情。无论是皇上还是那些大官贵人，都引不起她的乐趣，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真的就没有人来请我跳舞吗？难道我就不能去跳这第一轮舞了吗？难道这里的男人都没有关注到我吗？不，绝不可能！”她想，“他们应该明白我是多么地盼望跳舞，我的舞跳得很好，和我跳舞会让他们非常开心。”
音乐停了。不一会儿，音乐又一次响了起来。宾艾尔来到昂得列公爵面前，提议昂得列去邀请洛司塔娃小姐跳舞。昂得列公爵沿着宾艾尔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娜苔丝那副失望的、凝视的脸孔马上映入了昂得列公爵的眼线。他认出了她，猜到了她的心情，清楚她是第一次来到舞会的人，他回想起了那个晚上她在窗前所讲的话，就开心地走到娜苔丝跟前。
“我一直在等你。”这个又惊又喜的小姑娘把手搭在昂得列公爵的肩上时，几乎用他那即将流泪的笑容如此说着。他们是第二对出场的舞伴。昂得列公爵是那时最好的跳舞高手，娜苔丝的舞技也是技艺超群的。她那双穿着缎子舞鞋的小脚轻盈地旋转着，她的脸焕发着开心喜悦的神采。她那裸露的脖颈和手臂很瘦削，也不美丽。比起罕莉的肩膀，她的肩膀就显得太瘦了，胸部不够丰满，手臂纤细。然而罕莉的身体因为被上千双眼睛观赏过，像是涂上了一层油彩，而娜苔丝还是第一次袒胸露背，假如不是必须如此着装，她是会觉得羞涩的。
昂得列公爵想避开那些无意义的谈话，于是便来跳舞，他过来邀请娜苔丝，一是由于宾艾尔的举荐，二是由于他见到娜苔丝是他看见的第一个美丽的女孩，可是当他搂住娜苔丝那纤细灵活的腰，亲眼看她翩翩起舞，她的笑容和她的迷人仿佛美酒一般涌上他的心头。跳完一轮舞，他放开她，站在一旁气喘吁吁，看着其他人跳舞，这时，他觉得自己的精神爽朗了，变得年轻起来。
［十七］
在昂得列之后，勃利茨走过来请娜苔丝跳舞，随后，依次数个青年人走过来。娜苔丝非常高兴，她红着脸，不住地跳了一晚。她只管跳舞，对其他的事情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关注到皇帝的到场和离开。
昂得列公爵和所有社交界长大的人一样，乐意在社交场中见到那些没有平常社友习惯的人。而娜苔丝恰是如此之人。昂得列公爵细心地和她交谈着，赞美地观看她眼睛中欢喜的光芒的脸上飘荡的微笑，这是她心中开心的表情。昂得列公爵非常观赏她跳舞时害羞的姿态。在跳完四曲舞后，娜苔丝气喘吁吁，走回自己的座位。她穿越客厅走向自己的两个同伴。
“假如她首先找到表姐，随后再到另一个同伴那里，如此她以后就要做我的爱人。”昂得列公爵望着她，几乎出于自己料想地自言自语道。她先到了她表姐那里。
“头脑里有时会冒出多么无聊的想法来啊！”昂得列公爵想到，“可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女孩确实美丽，确实与众不同，她是这里的珍宝。”当娜苔丝在他身旁坐下的时候，他这样想道。
娜苔丝一直没有像今日这么开心过，但凡处于这种状况的人，都会变得非常和善和美丽，不承认人世间会有罪过、烦恼和悲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