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数百门大炮的发射拉开了战役的序幕。他站在山坡上观战，只有借助望远镜，他才可以分清敌我双方的阵势，否则，他看见的就只有炮弹的硝烟和遍野的人群。他在这里来回地走着，观察着战况的持续。他的副官以及各位元帅们的传令兵，总是飞驰过来向他报告情况，但这些报告已经没有或者不准确了，因为情况随时都在变化，而有的传令官根本没有到达战斗的位置，他们的报告也只是别人话语的转述而已。而即使有真的情报，拿破仑得到战报的时候，前方的情况又已发生了变化。于是他就根据这些不可靠的情报来作出决定或者下达命令，他的这些命令在到达战场的时候，有的已不能执行，而有的却已显得太晚了。
领导和元帅们离战场较近一些，但他们并没亲自参加战斗，只是骑着马在阵地上来回走动，不时发布一些命令，而这些命令，又经常是没有请示过拿破仑的。
士兵们在战斗时已不再害怕抗命所带来的后果，他们自发地保护着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这就是生命。他们一会儿往前冲，一会儿往后跑，这完全因为他们当时的想法而定。但他们的前进还有后退并没有给军队的处境带来任何改变，他们的生存和伤亡，靠的是飞来的炮弹降落到什么位置上而决定的。
［三十四］
拿破仑的将军们以及达乌、内伊还有缪拉离前线最近，他们几次将军队移到火线。但事情的结果却出人意外，这些人不仅没有得到打败敌人的消息，反而发现自己的庞大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地往后逃离。士兵的人数越来越少了，缪拉在中午的时候就派人向拿破仑求援。缪拉的副官到达时，拿破仑正在山坡上喝美味的酒。
当那位副官的报告还没有说完，贝利亚尔也前来要求增援，他同样发誓说，如果皇帝再给一个师，他们就会把俄国人消灭。贝利亚尔还没走出视线，又有别人从战场上骑马跑来请求增援。
拿破仑愤怒而无奈地派出了后备军弗里昂师。可是他没看到，在对待自己军队的事情上，他在扮演着坏人的角色。和别的增援部队一样，弗里昂师同样很快在战场的硝烟中消失了。传令官们仿佛商量好了一样，都在说着同样的话，都在提出兵力不足的要求。拿破仑在椅子上思考起来。
当德波塞先生大着胆子恭请主人早餐并提议庆祝胜利时，拿破仑没说话，只是表示否定地摇了摇头。他的心情很不佳，就像一个总是赢的赌徒面对着输的结局时所想到的一样。他过去通常都赢，正当他为自己的赌运而踌躇满志时，他马上开始计较起输赢来，而且他发现，他越是去考虑，便越是会输。
兵士们是相同的，将军是同样的，准备是同样的，他本人也是同样的，可他的手臂可怕地招手时却似乎中了魔似的没有了力量。他将全部的方法都用过了，但事情的结果却与原本的期望恰恰相反。他们没有取得胜利，相反却死伤无数，俄军并没有被击败，他们本身的军队却已乱作一团。拿破仑凭着自己长期的作战经验，明确地知道，经过八个小时的奋战仍然没有结束的会战，必会是一场不成功的会战，任何一个偶然的事情都有可能导致他和他的手下的灭亡。
他回忆着这已经进行了长时间的战争，在这场对俄战争中，他到现在还没有打过一次像样的胜仗。当他看到周围那一张张忧虑的脸，听着军队节节败退的报告时，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这是促使他想到了一切可能导致他完全失败的事情：俄军可能会攻打他的左侧，也可能会突破他的中部防线，他自己可能会被一颗炮弹打死。过去他想到的仅仅是胜利，而现在他想到了种种不幸的可能。
俄军正攻打法军左翼的消息使他心中的恐怖感加深了，他无声地低着头，被这种感觉控制住了。
他和他的将军们走过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在如此小的地方，到处都是倒在血泊中的死去的士兵，望着这从来没见出现的场面，拿破仑和那些将军们十分吃惊。
俄军的阵势还很完整，他们的大炮还是在不停地轰鸣。没有战斗了，可是屠杀仍在继续，这种厮杀对双方都已没用，毫无意义了。拿破仑在这场失败的战斗中，第一次地感到了他决定和领导的此处战争的无意义和恐怖。
拿破仑无声地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掉转马头，向着什沃尔杰罗驰去。
［三十五］
柯屠索夫坐在宾艾尔早晨发现他的那个地方，疲惫地低着头，低下身子。他并没有发出什么新的指示，仅仅是对别人所报告的事情进行着肯定或纠正。
柯屠索夫听着副官们的报告，从他的神色上看，他对来者所报告的内容好像不感兴趣，令他注意的，倒是这些人的面部表情和说话时的语气。这是他许多年战斗的经历，也是他这位老人的智慧。他明白，决定战争命运和最后胜败的，是一种称为士气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大小并不由装备和人数的多寡、强弱来决定，面对现在这场几十万人的殊死斗争，他只能在他可以的范围里引导和顺应这股力量。
快到三点钟时，法国人停止了攻打。人们逐渐从战场上返回来，他们的神色极度紧张，柯屠索夫知道这天的胜利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料。由于紧张和疲劳，他的头变得更低了，正当他打盹的时候，有人来叫他吃饭了。
柯屠索夫费力地嚼着烤鸡，用眯着的高兴的眼睛看了看将级副官沃尔佐根，这个人是巴克莱派来报告战斗失败的内容的。沃尔佐根对总司令有意做出轻慢的样子，以此表示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战士。没等沃尔佐根报告完，柯屠索夫便停止了他的话。“左右两边的敌人都被打退了，先生，您如果并未弄清楚，那就请您搞清楚了再说。您返回通知巴克莱，我明天还会向敌人发动攻击。”柯屠索夫说话时很严厉，而且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一面画“十”字，一面掉下眼泪，声音哽咽地说：“敌人被打退了，我谢谢上帝和我们的军队，我明天一定要把这些人彻底打败，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
在战争发生的，有一条联系着全军官兵、成为战争首要神经的纽带，这就是不可捉摸的、诡异的、被叫做士气的东西。柯屠索夫的所有命令，便是通过这条纽带传达到兵营的每个地方去的。
大家得知第二天将继续攻打敌人。这来自军部的消息使疲惫不堪的他们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鼓舞。
［三十六］
昂得列公爵的团队是后备队伍，到了下午一点，他们仍然呆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没有接到行动的命令。可是，一个小时之内，这个团便在此损失了两百名士兵。到下午一点钟时，在敌方几百门大炮的联合轰击下，炮垒里已死伤了上千人。
每一轮新的炮轰，便意味着又有机会使活着的人丧失生命。整个团队都被这种念头包围着。他们都无声而愁闷地奉命坐在地上，偶尔有交谈声，可是只要一听到有人中弹或招呼“担架”的响动，人们的交谈便立刻停止了。当有人牺牲或有担架经过的时候，当敌人的士兵又出现或我军后退的时候，这些人不会注意。但当我军的炮兵、骑兵或步兵又向前猛冲的时候，他们却发出了一片感叹。
昂得列公爵好比团里所有的人一样，面色苍白而可怕，他无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一切听天由命。和每个士兵一样，他的全部心力都在试着避免想象他们的处境之危险。
又传来了一阵炮击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枚炮弹爆炸。这情景令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他的队伍大概又有了新的死伤。正当他看着着自己的团队时，一个士兵惊慌地大叫了一声：“小心！”随着这一声大叫，一颗流弹呼啸而来，像一只鸟儿，飞落在离昂得列公爵仅仅两步远的地方，发出一阵难听的声音。
“难道这就是死亡吗？”昂得列公爵一面思考，一面用留恋的目光看着四周的一切。“我不能死，我不愿意死，我喜欢生活，热爱这大地，这绿草……”他还没有想好，爆炸声就响起了，随着一阵难闻的火药味，弹片四处飞射。他向旁边一冲，胸脯朝下地摔倒在地上。军官们向他跑过来。他们发现他右腹部贴着的草地上，有一大滩鲜血。士兵把昂得列公爵抬到树林里，辎重车还有包扎所就设在这里。抬担架的士兵穿过了很多伤员中间，把昂得列公爵抬到一个帐篷附近。昂得列公爵睁开眼睛，他好像还没完全明白他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他继续思考刚才看见的那片草地，想着他对生命的执著。
［三十七］
人们把昂得列公爵抬进帐篷，将他安排到一张刚刚清洗干净的台子旁边。昂得列公爵并不能分辨这帐篷内的物品，他的大腿、肚子和脊背等部位的剧烈疼痛，这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来思考眼前的事。发现眼前这一堆血糊糊的人群挤在低矮的帐篷之中，他突然联想到了八月天斯摩棱斯克街道旁的那个污水池，想到了全是那水塘的人们，就是那同样的肉体，同样的“炮灰”，这样的情景在当时便引起了他的恐怖感，那所有，仿佛都成了眼前事情的先兆。
当昂得列公爵苏醒过来时，他身体中的碎骨已被取出来了。其中被切除了一块肉的伤口，也被包扎起来。他感到有人往自己脸上洒水，等他张大眼睛，就见医生朝他俯下身来。医生温柔地吻了吻他，便又匆忙地离开了。
经历了那场痛苦之后，他好久没有这种幸福的感觉了。
大家在旁边另一位伤员周围忙乎着，把他扶起来，照看着他，昂得列公爵觉得那人的相貌很熟悉。突然，那边传来那个人惊慌而又不幸的呻吟，当医生们把他那条被截去的、全是血渍的、还穿着靴子的腿拿给他看时，他像个女人似的恸哭起来。
“上帝！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来到这？”昂得列公爵认出来了，那个失声痛哭、已失去腿的不幸的人，不就是昂拉杜里·库拉金。
昂得列公爵从库拉金想到自己的年轻时光，想到了自己对娜苔丝的眷恋还有柔情，他再也忍不住了，流出了温柔、深情的泪水，他哭人们，哭自己，哭他们的错误和自己的错误。
“同情，对所有人的爱，包括对我们敌人的爱，这才是上帝宣传的，同样是莫莉耶小姐教我的，但我当时并未完全了解，因此我就只爱惜自己的生命，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
［三十八］
遍地尸体的可怕情景，二十个将军牺牲的消息，手臂那种软弱无力的经历和严重的头痛，都在折磨着拿破仑的意志。他平时爱看死亡的场面，借此检验自己意志的承受能力，但这一天的可怕情景，却远远超过了他以往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自身的承受能力。他回到了大本营，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面孔有些浮肿和发黄，鼻子红红的，声音也不自然了。他显得十分痛苦和忧郁，他仿佛在等待着这场他已无法控制的战争的结束。一种普遍的人类情绪，很快打破了他长时间所信奉的那种人为建立的生活环境。他明白痛苦与死亡的恐怖，感到了自己也会有这种痛苦和死亡的可能。这时，他已不期望莫斯科了，不想要胜利和荣耀了，他现在所期望的，就只是休息还有自由。
可是，当他又转回到先前那个人为构建的幻想世界中时，他又开始驯服地完成他那项残酷、可悲、非人性的命令，就像一匹马，将围着磨盘转当作了自己注定的命运。
这个良知和精神世界被蒙上了一层布料的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伤心地承担了这个使命，直到他生命结束，他都不会理解真善美，不能理解他行为的含义，因为他离人性越来越远，他已无法阻止他这震惊世界的行为，他已完全抛弃了真善美和一切人性的原则。
天意注定他要充当一名屠杀人民的、不自家的、不由自主的刽子手，他明白他的行为动机是造福于人民，自信自己能支配千百万人的命运，能凭借权力施舍一切。
他认为，俄法战争是在他的意志前提下发起的，这一系列事件的恐怖并未惊动他的灵魂。他大胆地承担了对于所有事件的全部责任，并以法国人比黑森人还有巴伐利亚人死得少这样一种情况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三十九］
几万名死者，尽管身着不同的装束，摆着各种的姿势，却全都在这片田野里安睡。在先前美丽的田野上，弥漫着浓浓的潮气和饱含硝烟的气息，空气中充满着酸酸的硝烟味和难闻的血腥味。随着乌云的聚集，细细的雨点打在死伤的士兵身上，打在一群群疲惫并且惊惶的人们身上，它似乎是在让人们立刻清醒。
又累又饿的士兵们已经在开始考虑，是否还要拼杀下去。在他们身上，已经表现出一种犹豫和迟疑的神色，虽然战斗快要结束了，虽然他们已经为自己的做法而感到恐惧了，虽然他们已不想接着厮杀了，但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却继续在他们身上发生着作用，仍在操纵着这些人。
只要看到俄军后方的混乱状况，任何人可以发现，只需法军再做一点尝试，便会击败对方。而看到法军后方的人，同样会对俄军说同样的话，那就是，只要俄军再做些许努力，也会击败对方。但两方都未再做这种努力，战火慢慢地平息了。
俄军并未做出这样的努力，因为全部俄军已被击溃，只是在阵地上，俄军就损失了一半的士兵。法军没有派出近卫军，没有做出如此的努力，因为低落的士气不允许他们去做。
面对损失一半军队仍未攻克的敌人，不单单只有拿破仑，而且全体法军将士都有一种恐惧感，过去，他们仅仅需要十分之一的力量便会令敌人闻风丧胆，而现在，敌人仍毫不动摇地坚守在自己的土地上，这使法国人和拿破仑同样觉得自己手臂的软弱无力。法军本来处于进攻的地方，但他们的士气已经消失没有了。俄军取得了这场恶战的胜利，这种胜利不是指占领了对方的阵地，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取胜，一种在精神上使对方感到无能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