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这里等著，我过去。说过呵，休欢喜；说不过，休烦恼。（红见夫人科）（夫人云）小贱人，为甚么不跪下！你知罪么？（红跪云）红娘不知罪。（夫人云）你故自口强哩。若实说呵，饶你；若不实说呵，我直打死你这个贱人[直：竟。]！谁著你和小姐花园里去来？（红云）不曾去，谁见来？（夫人云）欢郎见你去来，尚故自推哩！（打科）（红云）夫人，休闪了手[闪了手：扭伤了手。如同我们说闪了腰一样。]。且息怒停嗔，听红娘说。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共姐姐闲穷究[穷究：刨根问底。此指聊天、说话。]，说张生哥哥病久，咱两个背著夫人向书房问候。
（夫人云）问候呵，他说甚么？（红云）他说来，
道“老夫人事已休，将恩变为仇，著小生半途喜变做忧。”他道：“红娘你且先行，教小姐权时落后[权时落后：暂时晚走一会儿。权：是变通的意思。]。”
（夫人云）他是个女孩儿家，著他落后怎么[“怎么”，原无怎字，据弘治本改。]？（红唱）
【秃厮儿】我则道神针法灸，谁承望燕侣莺俦。他两个经今月馀则是一处宿，何须你一一问缘由？
【圣药王】他每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女儿大了留不住。]。
（夫人云）这端事，都是你个贱人！（红云）非是张生、小姐、红娘之罪，乃夫人之过也。（夫人云）这贱人到指下我来，怎么是我之过？（红云）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人而无信”五句：出自《论语·为政》。作为一个人要是没有信用，就不知道那会怎么样。]？”当日军围普救，夫人所许退军者，以女妻之。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建区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悔却前言，岂得不为失信乎？既然不肯成其事，只合酬之以金帛，令张生舍此而去。
却不当留请张生于书院，使怨女旷夫[怨女旷夫：老处女为怨女，老光棍为旷夫。]，各相早晚窥视，所以夫人有此一端。目下老夫人若不息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官司：本指百官，后指官府。]，夫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官司若推其详[推其详：追究详细情况；推：追究审问。]，亦知老夫人背义而忘恩[背义忘恩：背叛道德，忘记人家对自己的恩情。]，岂得为贤哉？红娘不敢自专[自专：自以为是。]，乞望夫人台鉴：莫若恕其小过，成就大事，之以去其污[（ruán）：本指摩弄、揉搓；此处为迁就，撮合之意。]，岂不为长便乎？
【麻郎儿】秀才是文章魁首[文章魁首：文坛领袖。魁首：首领。]，姐姐是仕女班头[仕女班头：女中领袖。仕女：贵族妇女，大家闺秀；班头：领袖。]；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描鸾：描绘鸾鸟图案，这里泛指各种刺绣图案。]。
【幺篇】世有、便休、罢手[世有、便休、罢手：既然莺莺和张生做出了这种事，就只能了结，放手不再追究了。]，大恩人怎做敌头？起白马将军故友[起：举荐。]，斩飞虎叛贼草寇[草寇：强盗。]。
【络丝娘】不争和张解元参辰卯酉[参（shēn）辰：参星和辰星，亦作参商。]，便是与崔相国出乖弄丑[出乖弄丑：丢人现眼。]。到底干连著自己骨肉，夫人索穷究[穷究：这里作慎重考虑。]。
（夫人云）这小贱人也道得是。我不合养了这个不肖之女[不肖：肖，似。]。待经官呵，玷辱家门。罢，罢，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与了这厮罢！红娘，唤那贱人来！（红见旦云）且喜姐姐，那棍子则是滴溜溜在我身上，吃我直说过了[吃：此作“被”讲。]，我也怕不得许多。夫人如今唤你来，待成合亲事。（旦云）羞人答答的，怎么见夫人？（红云）娘根前有甚么羞！
【小桃红】当日个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人约黄昏后[“当日个”二句：出自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宵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羞的我脑背后将牙儿衬著衫儿袖。猛凝眸，看时节则见鞋底尖儿瘦。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厮耨（nòu）：纠缠、戏弄。]。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旦见夫人科）（夫人云）莺莺，我怎生抬举你来？今日做这等的勾当！则是我的孽障[孽（niè）障：业障。]，待怨谁的是！我待经官来，辱没了你父亲，这等事，不是俺相国人家的勾当。罢罢罢，谁似俺养女的不长俊[长俊：长进，有出息。]！红娘，书房里唤将那禽兽来！（红唤末科）（末云）小娘子，唤小生做甚么？（红云）你的事发了也。如今夫人唤你来，将小姐配与你哩。小姐先招了也，你过去。（末云）小生惶恐，如何见老夫人？当初谁在老夫人行说来？（红云）休佯小心，过去便了。
【小桃红】既然泄漏怎干休，是我相投首[投首：自首。]。俺家里陪酒陪茶到就[“俺家里”句：婚姻通常是由男家备茶酒向女家求婚，如今反其道而行之，由崔家倒赔茶酒撮合婚姻。]，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媒媾[媒媾（ɡòu）：因媒人而结婚，此指媒人。媾：结婚。]？我弃了部署不收[部署：宋元时的枪棒师傅。弃了部署不收，就是不做师傅，不收你为徒，意为不再帮你出主意。]，你元来“苗而不秀”[苗而不秀：庄稼长得好，但不开花结果，比喻没用的人。]。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银样镴（là）枪头：看上去像银做的，其实是镴做的枪头。比喻好看而不中用的样子货。]。
（末见夫人科）（夫人云）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不符合先王道德的事不敢做。前一个行是品德，后一个是行动。]？我待送你去官司里去来，恐辱没了俺家谱。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白衣：没有官职的人，相当于布衣。]，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著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驳落：落第。亦作“剥落”讲。]，休来见我。（红云）张生早则喜也。
【东原乐】相思事，一笔勾，早则展放从前眉儿皱，美爱幽欢恰动头[恰动头：刚开始。]。既能勾，张生，你觑兀的般可喜娘庞儿也要人消受。
（夫人云）明日收拾行装，安排果酒，请长老一同送张生，到十里长亭去[十里长亭：古代设在路旁用作饯行的地方。]。（旦念）寄语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寄语”二句：青眼表示对人尊重；
“寄语”：原作“寄与”，根据张深之、王伯良本改的。
]。（同夫人下）（红唱）
【收尾】来时节画堂箫鼓鸣春昼，列著一对儿鸾交凤友。那其间才受你说媒红[说媒红：赏给媒人的谢礼。]，方吃你谢亲酒[谢亲酒：婚后男方到女方谢亲饮宴，叫谢亲酒。]。（并下）
第三折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碧云天黄花地：出自范仲淹的词《苏幕遮》。黄花：菊花，秋天开放。]，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晓来”二句：意思是离人带血的眼泪把深秋早晨的枫林染红了。]。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柳丝长”句：意思是柳丝虽长却系不住玉骢马，情义虽长却留不住张生。]。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倩（qìnɡ）：请别人帮自己做事。]。马儿迍迍的行[迍（tún）迍：行动缓慢，流连不进的样子。]，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却告”二句：意思是才解相思又要离别。]。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钏（chuàn）：手镯。]；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玉肌：肌肤光泽如玉。]。此恨谁知[恨：遗憾、不满意。]！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
【叨叨令】见安排著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花儿、靥（yè）儿：即花钿。]；准备著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做到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挣揣：这里是争取、夺得之意。]。（末云）小生托夫人馀荫，凭著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视官如拾芥（jiè）：把取得官职看得像从地上拾取一根草棍一样容易。]。（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著坐的[斜签著坐：侧身半坐，旧时晚辈在长辈面前恭敬的样子。]，蹙愁眉死临侵地[死临侵地：呆呆地，无精打采的样子。]。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阁泪汪汪不敢垂：强忍泪水不敢流出。]，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推整素罗衣：装作整理衣裳。]。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时间：当前，眼下。]。意似痴，心如醉[意似痴心如醉：情义深重，不忍别离之意。]，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著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元来此别离情更增十倍[“我谂（shěn）知”二句：意思是我这几天已经深深知道了相思的苦楚，却原来这离别比相思更苦十倍；
谂：知道。]。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弃掷：本指抛弃，这里指撇下莺莺远行。]。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脸儿相偎：脸与脸相依。]，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妻荣夫贵：意思是说你做了崔相国的女婿，因妻而贵，大可不必再去求取功名了。]，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洒科）（旦唱）[“（夫人云）红娘把盏……”一段科白：原在《满庭芳》曲之后。]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著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眼底空留意：意思是母亲在座，有所避忌，只能与张生眉眼传情达意。]，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