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子烧火,婆婆做饭,不一会儿就下了两大碗鸡蛋面。吃完了面,小显执意要参观我的房间。他特别关心我的那张床,揭开一角就看见了稻草,我脸上挂不住,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婆婆是个聪明人,立即打圆场:“我们给小王打的新家具油漆还未干,过几天就能用了!”小显立即告辞要走,婆婆叫我送小显一程。我把小显送到湾口,小显意味深长地说:“我还要来的!”
他这话说得含糊,我也没法回答他,只好随他。
小显隔三差五地来我家,每次来都带一些滋补品。10天以后,刀口也长好了,我又变得精神焕发。
小显说:“你这也不疼那也不疼了,让我们来动点真格的吧!”
“你是啥意思?别绕弯子!”
“让我得到你,行不行?”
“这就是你要弥补给我的东西?”
“我……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会给你很多钱,把你这破房子翻修一下,再买一套新家具……”
“小显!别说了,你的确帮了我很多,但你不是一个可靠的男人!你应该把钱留着娶妻生子,别总是寻花问柳,何况我也不值得你这么做!”
“小王!别说得那么难听!你值得,你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含苞欲放的玫瑰!让我永远做你的情人好不好?”
“情人?什么情人?我不需要这样虚伪的施舍!”
小显脸一红,口气温柔地说:“小王!你是我一生最放不下的女人!你的温柔都到哪儿去了?说出来的话如此的生硬,我只要求精神上的爱情!”
“这我就弄不明白了,我们现在不是有了精神交流吗?为什么你还想动真格的呢?”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过去我只对你有一点点意思,你就拒人千里之外,我只比你大九岁啊!今天的你不也找了个大你十多岁的人吗?”
“是啊!我是被生活所迫,这是我的痛苦你不懂!如今我深陷沼泽无法自拔,过着捉襟见肘的苦日子。我曾经的好朋友却在这种时候提出要动真格的,你以为这是爱吗?你这是乘人之危!假如你真的爱我,你就娶了我,带着我逃离这块黄土地!”
“你已经有了丈夫,我怎么娶你呀?”
“你如此聪明,又何愁找不到方法?只是你不敢罢了!”
“哎呀!两情相悦的事情为什么搞得那么复杂?”
“你现在最渴望的事情,正是我此刻最厌恶的事情。以后你不要再来我家了!假如你在医院帮了我以后就不再提什么要求,我会感激你一辈子!可你绕那么大的一个弯儿,仍不能脱俗,从此我们就是陌生人!你就别寻我这个苦人儿开心了!”
那一天,小显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我的家,我没送他,因为我们早已回不到过去!从此,他就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七
余绍群在海元的带领下,来到余山下看我。我过得不好,实在不想让绍群看到我这个样子,所以我的态度便冷冷的,绍群小坐一会儿就走了。说到这里,我又有一点要说明:我嫁给余海堂后才知道他这个余与枣树湾同姓同宗,余海堂比庆云大两辈,比绍群大三辈。我凭空连升三级,变成了绍群的“祖奶奶”了。
我与队里的青年细苕在一起玩时,他不经意地喊一句“王奶”,我便立刻收敛了笑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如今,细苕都死去几十年了。他死于婚姻纠葛,一怒之下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咬了雷管,死状极惨!
1974年初夏,我不慎扭伤了腰,婆婆便把湾里的一个略懂跌打损伤的青年叫来为我推拿。他叫细苕,浓眉大眼,由于经常练武,走起路来很有精神。他虽比我大一岁,但比余海堂的辈分还小。
相处几天之后,我从细苕口中知道了他的妻叫月英,曾是他大哥的童养媳。他大哥懂了事,另有所爱,坚决反抗包办婚姻。细苕娘不愿自己奶大的童养媳离开这个家,为了逼儿子就范,便哭着闹着要去投井。眼看火都烧到眉毛了,细苕的大哥仍是寸步不让,整个事情顿时变成了僵局。
那时的细苕才15岁,不知其中的利与害,只知拉住母亲的衣襟号啕大哭。七大姑八大姨们猛地把视线全集中在这个半大孩子身上:他不也是个男人吗?何不把他与月英推在一起?
对于这桩婚姻,两个当事人的点头和摇头都毫无意义。面对细苕这个小丈夫,月英只有认命。对于整个家庭,这件事就是换汤不换药,月英仍是细苕娘的媳妇,照样地在这个家中干活!
在大人们连吓带哄的围攻下,细苕不知其中的深意!他只知道只要自己点点头,家中顿时可以风平浪静,他并不知道这风平浪静将是他牺牲一生的幸福才换来的!15岁的细苕不知到什么叫爱情,他只知道月英姐变成他的老婆的不同就是,他们要睡在一个床上。
在大人的操办下,他草草地与月英完成了当时最为俭省的婚礼,从那天开始,细苕就变成“大人”了!他快乐吗?没人过问,更没人在意。每天放工后,他便穿着干净的衣衫与几个青年人在小队的仓库门口练武,似乎生活没有任何的变化。不懂爱情的细苕是开心的!
后来,在公开场合,我从未见过细苕与月英说过一句话,但生活还要继续。月英在几年里生了4个女孩——在农村,这会让这个女人的地位一落千丈!
生头胎时接生婆还会奉承:“会生的先生个姑娘呀!”生二胎时也可以说:“多个女儿多个痛心人!”到了第三四胎,接生婆已经词穷,而且羞于见人,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草草地收拾一下,夹着自己的东西灰头土脸地走了,连喜钱也不敢张口向主家讨!
那时候,我已在余山下小学教四年级。有一天,校长要我带全班学生去大队的煤窑,把那里已经废弃的竹子搬运回来,给学校食堂当柴烧。我带着全班学生来到大队煤窑,只见废竹子堆得像小山一样,同学们七手八脚地乱起来。我现在想起来还在害怕,那里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要是孩子出了事怎么办?可那时的我脑子很单纯,根本考虑不到这些!
突然,我看见一个男人从井下爬了上来,他没穿上衣,一根粗大的纤绳从肩上带到胯下,绳子的另一端是重重的煤筐。这个人除了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其他部位全跟他拖上来的煤一样黑。尽管黑成了一团,我还是认出他是细苕!我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细苕只愣了一下,便飞快地去称煤、倒煤、下井!等我的竹子都搬完了,他仍躲在井下。那天晚上,细苕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来我家玩,我们之间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煤窑那一幕。我猜想帅气的细苕在那样狼狈的状态下见到我,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我不能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在我回城的前夜,细苕敲开了我的门,我请他进来,他不肯并吞吞吐吐地说要送给我一件小礼物。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方格子手帕。细苕走后,我还以为手帕中会藏着什么情诗之类的东西,但抖了抖,什么也没有!我暗笑自己:净想些浪漫的事情,在这种环境中的细苕怎么会懂得那些呢?
我回城5年后,突然听人说:细苕死了,是雷管炸死的,而且是自杀!与他同一天死去的还有一个叫爱的女人!我完全不相信这样的消息,活蹦乱跳的细苕就这么死了?为什么?我马上赶回余山下湾了解真相。
原来,细苕一直喜欢这个叫爱的女人,论辈分,爱是细苕远房的侄媳妇,矮胖矮胖的。细苕喜欢爱,并不是因为“色”,而是因为爱能生儿子,按农村人的话说“满肚子都是儿”。细苕与爱有关系后,月英受了冷落,在地里做事时和细苕的妹子一起指桑骂槐地闹腾。爱不是她们姑嫂的对手,便一口气跑到细苕面前。细苕跟一大群男人正在秧田里扯秧,爱就站在细苕面前的田埂上放泼,骂了个昏天黑地!
细苕满脸通红地提着自家扯秧的凳子离开了众人,爱叉着腰仍继续她喋喋不休的谩骂。大家都以为细苕回家了,却听见仓库里面传来一声巨响——雷管爆炸了!人们都涌向生产队的仓库,细苕倒在血泊里。因为他是用嘴咬的雷管,整个头都炸飞了,可身躯仍在挣扎!那个曾送给我方格子手帕的小伙就这样匆匆地走完了他的生命旅程!
早知如此,我应满足他生前的要求:陪他去黄石的东方山挖药,陪他在山涧的小溪前促膝谈心,可这一切他都不再需要了……
我站在生产队的仓库门前沉思,好像仍看见细苕满头大汗地挥舞着他的三节棍、九节鞭!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煤窑碰面的那一幕,细苕的一生,难道不是愚昧断送了他的一切吗?
故事说到这里,悲剧并没有结束!
当月英和细苕的妹子看见满身是血的细苕时,她们顾不得难过,只是怒火冲天地抓住早已吓傻的爱,乱撕乱咬地把毫无反抗能力的爱放倒在地。爱在乱棒之下气绝身亡。两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消逝!
按说应该是威严的法官登场了,可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天高皇帝远。村民们不需要民警,村民们喜欢私了!他们的信条是:死了的就死了,救活人更要紧!于是,湾中有头有脸的长者便出面调停。最终达成的协议是:细苕家中赔给爱的丈夫一笔钱,让他再去找一个老婆,一切便风平浪静了!
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它却仍让我痛心。我深深地同情细苕,他跟所有的人一样有过花季,有过追求,有过梦想!可残酷的命运却把他逼到了墙角!我更同情细苕的妻,那个婚姻根本无法自主的童养媳!她一个人养育着四个女儿,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呢?其中的苦也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