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理解她风尘孤苦中,一缕抚不平的眉弯。亦能够聆听,她头上缠枝钗空扣玉盘的心碎流响。她望着王稚登匆忙离去的身影,不得不收起这份感情,自己在心里,小心翼翼的爱着,无声无息。
深爱一个人,就像是啜饮一盏毒酒却又悠然自得的过程。其中的难隐深情,不需要任何人评说。这种万劫不复的决绝,亦不许任何人解救。只要自己,流一场清泪就好。只要肝肠寸断时,这颗心,百转千回就好。
女人,一旦她爱上一个人,眼中就再也难以容下别人的浮光掠影,哪怕是一丝记忆,都吝惜的可怕。当王稚登被举荐,而远走仕途时,马湘兰洗尽铅华,只等他繁华戎马。她不企图和他并肩而行,享受满目钦羡的目光,哪怕是他一身长袍写意,途径她的门前,就已心满意足。
面对与心上人的无期别离,她写诗来赠:“酒香衣袂许追随,何事东风送客悲?溪路飞花偏细细,津亭垂柳故依依。征帆俱与行人远,失侣心随落日迟。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
还好,当满腹离情噬心,有诗情聊以解愁。诗文就像是她遗失在另一个世界的一枝素兰,纤手轻挥,化为点点离人泪。春色三分,二分烟雨,怎敌一抹消散在长亭渐远的爱意?
她慢慢追随他离去的身影,却怪东风不解离恨之愁。青柳依依,落花满地。注定这是一场不知宿命的****,心中默念的,只恐君归未迟。
王稚登走后,马湘兰****拾起二人在一起的斑驳记忆,寥落在掌心,化为阵阵心雨。以前,当她悲戚难耐时,还有清歌解怀。可如今,相思之味,苦不堪言,唯恐清歌肠断。
百无聊赖之际,她亦只能轻声低吟:“自君之出矣,不共举琼扈;酒是消愁物,能消几个时?”相思溢出胸口,该如何收?她无法做到真正的释怀,她无法把对他的情意化为一潭碧水,不起一丝涟漪。她只能将辛辣苦涩的烈酒饮入愁肠,化为丝丝缕缕的惆怅。
眼看着由春入冬,一颗炙热的心也抵挡不了寒冬的冷风来袭。她紧了紧颈前裘衣,却是念及王稚登的冷暖。提笔凝墨,为他写诗:“芙蓉露冷月微微,小陪风清鸿雁飞。闻道玉门千万里,秋深何处寄寒衣。”
这首《秋闺曲》冷暖关情,她俨然一副人妻的模样,不知何处寄寒衣。
马湘兰苦苦挨着日子,等到备受排挤,铩羽而归的王稚登。这一次,王稚登亦是没有一步青云,他没有办法在尔虞我诈的路途中,行走于更久长的山高水远。
无论是做妻子,还是做恋人,马湘兰无疑是最好的。爱情常常使聪慧的人变的痴傻,演绎一场自己臆想的水月镜花。
她并不介意他仕途难为,即便别人春风得意,她亦不稀罕。她不介意他对别人耍手段,哪怕在他人眼中,他只是一个卑劣的小人。她甚至并不介意他能否一生倾心为她,只要一句海誓山盟的话,哪怕是敷衍都好。
可是,这样,他都不给她。
有时想想,爱一个人还真是可怕。这注定是一场被毁灭的灾难,一旦陷入,根本无力存生。但,也只有飞蛾赴火,倾尽全力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情。如若给自己留了余地的,那都不是爱。
大多时候,男人自诩自己与生俱来的强大威武,却不敢直视自己一颗敢爱敢恨的心。在灰败仓促的时代,他们注定美名其曰,将一切心力都许给了出卖他们的仕途,而甘愿为他付出****的女人,不过成了生命之中的附属品,可有可无。
最荒凉的还不是不解风情的单恋,而是给没有结局的****,赋予了太多的精力与心血,并且眼睁睁的看着它在无可预知的生命中,一点点泛黄,老去,直到环绕死亡的气息。
直到王稚登走了,送给她一方印章,告别了昔日的情意绵绵。这方印章名曰:“听骊深处”,马湘兰望着这方镌刻爱情的印章,情思缱绻,用王稚登的表字“百谷”,书写成几句砚铭。
百谷之品,天生妙质。
伊似惠侬,长居兰室。
她告别了远走姑苏的王稚登。独自空守一段不得开花的爱情。
从此以后,马湘兰的生命中,除了虚度时日,便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爱情。她亦是时常到姑苏去找王稚登,可两人的关系也只能是流连诗词而无关风月。
她浓郁的爱,如烟花般灿烂炫目,却只能成为漫不经心的惊鸿一瞥。夜夜笙歌,****清酒,纵使她有驻颜之术,也抵挡不了世俗的洪流。
许是上苍不忍看她借此聊此一生,派遣一位青衫少年为她倾力爱怜。这位少年本是乌江人氏,却因仰慕马湘兰,不顾世俗眼光,不顾年龄悬殊,亦不顾她门前冷落,非要娶她为妻。
年已五十的马湘兰被眼前不及她一半年华的少年深深震撼,而这种震撼并不是源于她的感动,而是她千帆过尽的眼中再难以相信还有这样的痴人,尤其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位少年不仅为她还清债务,为她购置房田,并以匹嫡之礼许她今世今生。
面对年轻炙热的情感,人人都以为马湘兰会欣然接受,可是,她的心早已经被一个叫王稚登的男人深深占据,根本没有丝毫的理智去思量别人,甚至是再没有精力去权衡自己的幸福。她爱的痴了,傻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几十年来,早已用情太深。
她断然拒绝了眼前许她长安的少年,任他青衫湿遍,黯然而去,亦是再荡不起心中一丝波澜。这虚幻的爱情,本就不是一项规则,一场游戏,所以,根本无公平可言。这是一场压上生死的赌博,敢爱的人,要做到,孤注一掷。
马湘兰知道,他们都玩不起。
她明了,自己一生宛若烟花,可即便生命潦草,烟花易冷,她也要在自己爱的人面前绽放,别人根本没有一睹芳泽的殊荣。
因为,她所有的心念,都留在王稚登七十大寿上,十六年的未曾谋面,她再也等不及,这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的华美绽放。
在王稚登七十大寿这一年,马湘兰招购画船,轻载婵娟,浩浩荡荡来到她魂牵梦萦的姑苏城。对一个人的思念,宛若深沉冰冷的海水,在辗转的岁月中,足以让人沉闷窒息而死。而她知道,她再也不能等待,这一生,她要做一件看似异想天开的事情,便是倾尽余年,为他一歌。
通宵达旦,一月狂欢。只为尽情为他而舞。这一生,亦哭过,亦笑过。无数的场景都在马湘兰脑海中飞快闪过,却最终停留在王稚登的脸上,满面老泪纵横让马湘兰觉得一切都值得。
月下舞霓裳,她想起曾经两个人题诗笑谈,心中悄然落下的地老天荒。可把酒轻狂,不过是柔肠尽断,纵使暮年,她却还要看他与别人锦上鸳鸯成双。
这一晚,马湘兰收起满身疲惫倦意,坐在庭前回想宴席的种种场景。恰逢王稚登走来,遇见了朱颜不改的她。他望见满目云鬓如梳,眉目潋滟的她,不禁开口称赞:“卿鸡皮三少若夏姬,惜余不能为申公巫臣耳。”
王稚登或许有意称赞她貌美当年,说她“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就像历史中的夏姬,朱颜不改,但可惜的是,自己却不能够像她的情夫申公巫臣啊!”
也许是这一句话,让马湘兰一生的****坍塌。夏姬本是历史上有名的裂名之人,更是成为不堪的代名词。马湘兰想不到,她一生倾尽光华,却换就在他心中一个这样的不堪形象。
爱,是水墨青花,抵不过刹那芳华。
没有人听见她一颗心,是怎样的支离破碎,在那个叫做姑苏的地方,结束了她一生近似固执的坚持。本是以为已经写好在姻缘簿上的情深似海,却被自己无意中摧毁,篡改成一生错爱,无法挽救。
她黯然离去,回到秦淮。大病一场,燃灯礼佛,端坐在前,结束了自己一生的痴恋。
遇见王稚登的那年,芳菲漫天。她二十四岁。而今,望着眼前无际的兰花云海,终于埋葬了一生错爱,她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七。爱了三十三年的烂漫芳华。
直到八年之后,王稚登才知晓马湘兰与世长辞。他悲痛万分,为她写诗,一首《旁妆台》映照一身落寞的身影。
“曲子吊唁,水云天淡,衡阳断雁。伤心徒自对钟山,老去也枉泪眼潸潸。才华无初见,独倚栏杆。忆当年,几般夜色数幽兰,今似秋光不忍看。”
也许,等到她死,他才知晓他有多爱她。这一生之中,她对他的种种好,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直到失去,才明了,自己早已入戏太深,无法自拔。
而直到她死,她才明白,自己的爱是一场可笑的一厢情愿,在这三十三年的痴痴付出中,抽光了毕生的精力,是以,终生误。
在知晓马湘兰死去的半月之后,王稚登也选择离开这个混杂的尘世。他不明白,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水中望月,虚幻缥缈,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个纷乱的世界,什么时候开始,埋葬了他的爱情。
上苍对她不公。既然痴爱,为何不给予一个谎言中的结局?既然让她付出了漫长的三十三年,为何却吝惜她与他的姑苏三十三天?
直到死,马湘兰或许才懂得。这些年来,她爱的并不是王稚登,她只是执着于自己臆想的爱情。想象之中,王稚登被她描绘的太过完美,让她迷失了自我当初的味道。在这场一厢情愿的****中,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暗夜独舞。
倾了杯酒,落了霓裳。
想起一段话:“佛曰,所谓缘起,是因为未了。既然未了,为何不许给我一个完美的结局?
佛曰,而不能回头,是因为缘浅。既然缘浅,为何还要相见?”
其实,马湘兰的一世痴情,后人已巧合唱的详尽: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以为自己要的是曾经,却发现爱,一定要有回应。
秦淮河岸,石桥细雨,画舫独去。悲凉的并不是红尘淹没欢歌笑语,而是当年的繁华只留今日苍白的文字去记忆。岁月如若一宛哀愁的丝带,其中牵连的过往终究被生生折断,后世之人根本无法看清当初这里落下怎样的地老天荒,愁眉断肠。
兰花开,如春带雨。兰花落,入泥成香。她倾此一生,终究只为一人去。为谁守候?为谁停留?都化为空谷回音,只有天地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