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盼盼在燕子楼十年,望庭前流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十年,不是一段简短的岁月,一个女人一生,又有几个华美的十年可以这样寂灭荒芜?
她洗尽铅华,往日的艳美霓裳早已成为箱底的陈年旧物,再也没有当年的少女为它增添一丝光彩。
这样的光景,正是印证了那句:“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诗中的女子尽管肠断,还能盼取自己爱慕之人归来。可关盼盼的良人早就远离尘世,根本看不见她的颓然失落。
十年的暗夜独眠,换取世人茶余饭后的赞叹。
元和十四年,司勋员外郎张仲素前往拜访白居易,他曾在张愔其父张建封手下任职多年,对关盼盼的处境甚是详知。
他这次来拜访白居易,带来了关盼盼写的三首诗文,请求白居易批评指正。《全唐诗》中收录了关盼盼的《燕子楼三首》。这次,正是张仲素把此诗带到白居易的面前。
之于这三首诗文,还有人说并非关盼盼所做,而是张仲素与白居易和诗时的作品,诗中张仲素以关盼盼的口吻,道出她的离愁别绪。
《管锥编增订》甚至有云:“关盼盼《燕子楼》诗关盼盼当作张仲素。《白氏长庆集》卷一五《燕子楼三首》序:‘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对此,钱钟书还有过批注:“遵改。本据《全唐诗》妇女门录出,未究其本也。”
当年,白居易和关盼盼有过一面之缘。他深深记得曾经那个流转生辉的美艳女子。当他缓缓展开手中素白绢帛承载的诗文时,不禁感慨震惊。
绢帛之上,墨迹犹然清晰:《燕子楼新咏》。
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晚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在第一首诗中,关盼盼将自己多年来孤寂的生活展现眼前。月光惨白,透过空旷无依的燕子楼,使楼中昏暗的灯盏越加摇晃。而不仅月淡影寒,晨晓的冷霜更是引入氤氲的双眸。
她痴痴地坐在窗前,有一种“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的颓然。这样的寂寞,本就心绪难平,转头又望见合欢帐里合欢床,想起两人一起的烂漫时光,更是欲语垂泪。
孤寂的夜晚,因为独自一人的缘故,更加久长。
一晚的辗转反侧,足以回想一生的浪漫情长。她曾经以为天涯海角太过遥远,如今才知,那短短的路程,根本丈量不了一个人的黑夜漫漫。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理剑履歌尘绝,红袖香消一十年。
北邙山是汉、唐时期洛阳一带有名的墓地,而关盼盼日思夜想的人就葬在那里。
不仅是生死之间,时空的遥遥相离。思念的身影,是一指年华折剪的长度。一个是北邙山寂寞的松柏锁愁烟,一个是燕子楼独自的漫漫随流转。
关盼盼在诗中低低倾诉。她为了张愔,断绝歌舞尘缘。没有了他的日子,她根本无心去摆弄繁杂的装饰,连袖间的一缕清香,都在这磨人的十年彻底消散。
其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琴玉箫无愁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这首诗中,是初春的一片景象。鸿雁成群而飞,玄禽成双成对。(玄禽即燕子)这样的感怀使她更加伤情。
周邦彦的《解连环》云:“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正是取意此处。
尽管瑶琴、玉箫都是名贵的乐器,可是,无人欣赏的日子里,关盼盼却任由它蒙灰结网,也找寻不回当年为伊弹指绕青梅的情意。
这《燕子楼新咏》,诗诗句句都凝结关盼盼的一片深情,让人不禁为其痴念掬一把清泪。
当白居易看完手中的诗句,想必是无比震惊的。他惊讶于当初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竟能够痴情若此。作为一个男人,张愔有这样的福气,令他有些许的心生妒念。
白居易轻缓的合上手中绢帛,试笔筹墨,为关盼盼回诗。
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白居易的回诗,谨随关盼盼的格调。在古时,古人常用“拂枕席”或“侍枕席”来代指侍妾。他描摹着她眼前难耐的情景,越加空虚关盼盼最后一丝温情。
他说,这世间的所有清月仿佛都流落在燕子楼。清寒的深夜,亦是在荒芜的秋季,只为关盼盼一人这样长久。
这其间的笔调,更是冰冷一颗十年都未曾被温暖的心。
其二:
钿带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起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白居易的第二首,他说起了关盼盼曼妙霓裳的空荡闲置。曾经的罗裙似水,如今已凋残若烟。在几番欲拾起的时候,都不免潸然泪下。
当张愔远离人世,这个曾经徐州城里最令人钦羡的女子,早已放弃了当年霓裳羽衣舞的奢华。那样的华美太过沉重,重到一沉入箱底,就没有再取出的力量。
当年武媚娘正值人生低谷,当其重获新生,她在《如意娘》中这样说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媚娘的石榴裙也许那时在她眼中娇艳无比,重新走出阴霾的喜悦是无以言语的。而当关盼盼卸尽珠环,搁浅曾经的光辉亮丽,其中的伤痛亦可想而知。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坟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如果说白居易前两首诗还是勉强的同情这个悲苦女子,那么,这一首,就袒露他的真意。
他说,春来时节,有人从洛阳而归,那是正从张愔的坟前回来。这样煽情的语句,足以让一颗受伤的心,一地破碎不堪。
不仅如此,还更加才华四溢,倾口道出:北邙山的白杨树都已经长成,而曾经的佳人既然独守空帷,为何不追随张愔而去呢?
这样的言语无论出自何意,都未免太过刻薄。而白大诗人顿觉不够露骨,更是又赋诗一首,表明内心独特的观念。
他提笔凝神,写下这首七言诗: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张仲素双手微颤的接过白居易的诗文,如获珍宝的赶往徐州,送至那个满怀期待的关盼盼面前。
关盼盼一向瞻仰白居易的才华,能够让自己倾慕之人回予诗文,这样的待遇令她受宠若惊。她满怀欣然的打开宣纸,映入眼帘的诗句差点令她当场昏厥。
唯一的一丝念想都被摧毁。一个女人多年抵抗的孤寂都在这一瞬间席卷而来。她似乎再也承担不了这样孤独的讽刺,源于一个自己多年来敬仰敬重的人。
从满怀期待到心灰意冷。关盼盼转念为愤怒。她心中悲苦,白居易又怎知她没有想过以死相随?只不过,她生为了张愔。连不忍去死,亦是为了那个男人的名节。
她强撑着孱弱的身体,为白居易回了这首七言诗。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诗中充满讽刺,甚至提及当年白居易以牡丹花赞许她的往事。
她认为,当年她繁华美貌时,白居易不舍称赞,如今,她零落至此,他便雪上加霜,加以嘲讽。关盼盼想告诉他,他流光溢彩的诗句刺痛了她的骄傲,更坍塌了十年坚定的心。
当张仲素离开燕子楼,关盼盼滴水不进,绝食十日。这样的举措无疑将一代朱颜推到死亡边缘。至死,她都是充满怨恨,甚至口中还道: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她把白居易比作不谙世事,无知可笑的孩童,平白玷污了她冰清玉洁的一片贞情。
关盼盼的坚贞,引来世事无数的悲悯与赞誉,历来为其题诗的文人更是不计其数。燕子楼更成为了一处名地,来自各地的人前来瞻仰,回味当初这里红袖凝香的佳人。
宋朝苏轼曾暗夜登上燕子楼,而做词句。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觉梦,但有旧愁新怨,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
苏轼在凄冷寂静的深夜,梦见了这个倾世的女子关盼盼。他不禁感慨,燕子楼空,佳人何在?这首感人肺腑的词令,不同于当年的白居易,满盛了这个词人的满腹伤情。
尽管燕子楼经由多次废兴,仍是不减当年庭院深锁情愁。绕水深湖,雁过留声,是长铺在廊角的依依情意,辗转做惜别。
在楼前,我望着来来往往的游人,竟有一种恍惚的错觉。
尽管事经千年,这里仍然有很多情侣在此处缠绵。可我透过他们缱绻的眼眸,似乎有些伤感。他们似乎对曾经在这里演绎的故事,选择了默然与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