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轻垂，遮蔽了初露的晨曦，屋内焚沐了熏香，铜炉上袅绕氤氲一股淡淡的青烟，熏笼四角上的手扣旁是清澜的莲花瓣，坐塌旁烹着一壶普洱茶，一双纤纤素手拨弄着温雅风韵的紫砂壶具，高冲低酌，刮沫淋盖，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步步有条不紊，优哉游哉，清淡悠远的茶香轻逐而溢出……
“四爷别来无恙。”他终究是来了，低眸勾唇一笑，搁下紫砂梅花勾描茶壶，壶底与红木几案相碰，敲出一记清沉的叮咣声。
“你寻我来，究竟有何目的？”四爷的声线保持着一贯的冷厉无波，看都不用看，此刻他的眸底必是千年寒冰。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从他晋了雍亲王之后，身上那雍容高贵的气质自是不必说，威严更是跟着有增无减，行事雷厉风行，神情孤傲漠然，令人有种无法攀附之感，愈显做帝皇的血冷心硬的潜质。
“四爷说笑了，不是四爷邀我至此么？”我的指腹摩挲着杯沿，压下心底浅浅的那份惶惧。
四爷微眯了眯眼，忽而笑了下，周遭立即染上危险的气息：“果真逃不过你的眼睛，既然你不争先，那我却之不恭。”
“四爷请坐。”我笑着言道，像是见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四爷挑挑眉，面上紧绷的颜色松垮了些，仿照我在榻上盘腿而坐，麂皮锦靴便齐整地立在踏脚旁，目光胶着在我身上。
“四爷请说。”我拎起茶壶柄，在四爷的茶盅里倾了七分满。
“身子好些了么？”端起茶盅，四爷即将递至唇边，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
“四王爷不需要验下毒么？”我笑吟吟地望向他，半开玩笑半带激怒地说，不知他的情绪是否会因之波动。
他的手腕停顿了一下，旋即不带犹豫地呷了一口，面色如常，淡淡重复了一遍：“身体怎样了？”
不辨喜怒，他云淡风轻，像是没听到我的问话，一味沉浸在他自个的世界里。
“托王爷的福，无甚大碍，眼下已然大好了。”我羽睫轻垂，复又将他的茶盏倾满了些，旁人看来，我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忽略。
“那是再好不过，我听说这几月你深居简出，便知你定是出了什么事。”四爷的手指掐在杯肚上，无意般把玩着茶盏，“是金瓜贡。”
“是的，四爷。”我唇边淡笑，抬起眼睑对上他的眼眸。
“你怎知，我的喜好未尝改变？”四爷似是玩厌了，放下杯盏盯着我。
“即便是变了又如何，我只知，王爷昔年喜爱金瓜贡茶，便净了茶具，备了茶叶静候，仅此而已。”我特意加重“昔年”二字，随后默然不再言语。
一瞬间，一种叫相对无言的东西悄然降临，但我明白，倘若收回目光，退缩了，便永远输了。
说到底，我心里完全还没有任何把握，但是表现在脸上，却是高山流水般惬意，柔婉如丝柔，澹然如汀芷……
四爷眼神深邃，似是想把我吸入那无尽的黑洞之中，良久，这个屋子才复响起人声：“说吧，你的意图。”
“我愿助王爷成事，以换取王爷登基后的一道圣旨。”我不再绕弯，开门见山。
“八弟妹……”四爷沉下声调，兀然换了称呼，面上无一抹异色，“这种大逆不道之语，不该从你口中道出，今日我便只当未闻，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四爷何时才能学会正视自己的心意？那个宝座，王爷怕是垂涎已久，只奈看得到却得不到，如今，有人主动寻上门来，愿意一力相助，王爷却要推开么？”我无所谓地笑了笑，两指捏起瓷杯，悠然抿了一口茶，“想来四王爷并非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那些个虚套推脱的话也不必再说，王爷只需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答应，抑或不答应？”
“你拿什么来与我谈判？”四爷的面部微微颤动了下，语气仍然从容。
“诚意。”我缓缓吐出两个字，扯了扯嘴角，“除了这个，我再无其他砝码。”
“你倒是诚实。”四爷回味了下，牵动唇角略上扬。
“因为我说过，诚意是我的筹码，除去这个，我身无所凭，别无长物，眼下但凡是四爷敢问的，我必定以实情相告。”我耸了耸肩膀，无奈笑道。
“可是，如果我要的，不仅是你的诚意呢？”四爷偏头望向别处，宛如沉思着什么。
“我能给的，只有我的诚意，别人的意愿，委实不在我的掌控之内，还望四爷体谅，不要强人所难。”我以为他不单单满足于我的诚意，而是希冀大多人的归顺，包括胤禩。
四爷冷哼一声，神色突然狠戾起来：“如若我不答应呢？”
“若我是王爷，便趁此多拉几人入局，也好相互帮衬呢。”我依然无害地笑着，但眉心栖着果毅，与胤禩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他的神态，我倒是学了十足十，这也许就是潜移默化，像现在，声线在至高点急转直下，似是地狱里传出的，蓦然沉声道，“答应与否，是四爷的事，但若是不应，那么日后的苦果，亦是由四爷一人品尝。”
“你在威胁我？”反常的是，四爷也挂上了莫名的笑容，不过冷硬似冰刀，竟生生将我凌迟。
“是又如何？”我囫囵吞下“不敢”二字，刹那变成了这四个字。
“爷，从不与喜欢威胁爷的人合作，你别再妄想了，即便爷往后自尝苦果，粉身碎骨，亦是留得清白，绝不可能和你联手，朋比为奸，你日后少存这般心思。”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猛地直起上半身，手掠过矮桌案卡住我的下颚，捏住两侧的颚骨，手上加力，渐而拉近，俩人的脸便在彼此眼中无限放大，就这样狠决地对视着，落下一室静寂，直到他率先甩开手，振开衣摆下榻，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决绝而飒廖……
我转正已偏向一旁的脸庞，张了张口，放松已被捏得酸疼麻木的下颚，寂然绽开一笑，这寥落却已渗入骨髓……
四爷就是四爷，再怎么变，也逃脱不了本性。
他的心思九曲十八弯，我无法看透，但那一瞬的毅然决然，却是我未曾预料到的……
身在局中，终难以纵观全局……
身在局中，我不敢妄动，纵然脱身，也需得冷静下来仔细斟酌，选条最为保险的道。
返来复去地忖量，不到不得已，我绝不会选择改变历史这条路，这不仅关系到当下的生死，更是牵连到千万年之后，我不知道，改变了历史，会出现什么难以预知的状况。
在宇宙中，我只是一粒尘埃，微不足道，喜悲聚散皆是转瞬即逝，兴许不留下一缕痕迹，但是我曾听人讲过蝴蝶效应，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节节相连，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宛若离弦之箭，只需瞬间，山河变色，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好的，便是只改动一小段，几个人的命运，也许并不影响大局，最坏的，也许格局逆转，时空坍塌，世界毁灭，那么未来的亲人该怎么办？
我赌得起，但他们赌不起，把他们的性命压在赌桌上，只为一己私念，自问，我于心何忍！
他们赋予我生命，抚育了我十几年，春风沐雨般润入我的心田，早已如影随形，不单单只是恩情和亲情，更是割舍不断的刻骨思念和爱，让我放弃他们，我做不到。
在遥远的未来，那么多的家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婆媳和睦，天伦之乐，若是支离破碎，我再不敢深想下去……
2012这部电影，一幕幕清晰浮现脑海，恍如昨日，当时只觉视觉震撼，万丈巨浪久久难以平静，慨叹于那特效的制作无与伦比，抚掌只道空前，不知是否绝后。此时却横生惊恐，无以言表，身子顿时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奴婢拜见福晋，福晋吉祥。”房门轻阖，一个碧色的身影扑跪在脚下，两条灰黑的影子投射在地。
“今儿是怎么了，我一贯不喜诸多礼数，你忘了吗？”我眉头微蹙，朱唇轻启，心下却已了然。
“奴婢不敢忘，只是奴婢自知不赦，请福晋降罪。”淡然的语调，她的睫毛羽扇般垂下，投下一方细细密密的阴影。
“哦？你犯了什么事，我怎的不知？”并不急着点破，我端坐在贵妃榻上，居高临下，孰占上风孰落下风一眼便晓。
屋内顿时只剩两人的呼吸声，交错织结，无端诡异，约莫半炷香工夫，她昂起头望着我，小鹿般的双眸闪过一抹凄然。
“奴婢不敢求福晋宽恕，所犯桩桩件件皆为您所不容，多活一天已是极大的恩赐，不敢再奢求什么，只求福晋在奴婢临死前，能听听奴婢的心里话，已是对奴婢最大的恩典，还望福晋成全。”她挺直的身子兀然弯曲，定定磕下头去。
“说吧，我听着。”我淡淡道，等了她这么久，总算忍不住冒出头来了，一年多了，雨涵，你也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了。
自那次后，雨涵每每见我的眼神都有些闪躲，我偏生什么都不说，就如那事从未发生过那样，雨涵也一直留在我房里服侍，而在我面前的差事大多由玲蓉担了，雨涵则是俨然退居二线的姿态，如今更是少见人影。
一切与从前并无不同，却已经是天大的不同。
“是。犹记那时奴婢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便被父母卖到府上来侍候主子，初来府上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因为是初来乍到，处处受欺凌，做苦力，却一声也不敢吭，默默无闻尽好本分。一日正值寒冬腊月里，奴婢被分配到庭院洒扫，手冻得通红却不敢偷懒，有时嬷嬷会在暗处盯着，抓着了谁惫懒抄起藤条就一阵好打。青紫的冻疮生满了整只手，有几处绽开了流着血，又疼又痒，想挠却始终不敢挠，怕它化了脓就更治不好了……”雨涵的面上露出了凄苦颜色，想必那段心酸经历确实不堪回首，蓦然间，那委屈神色被浅笑所取代，迷离而羞赧，“后来，贝勒爷恰巧路过，见奴婢的双手连一处完好的地方也无，着实可怜的很，便递给奴婢一方帕子包住手指，顺带赐了些药物，让奴婢好生照料自个，当时奴婢真真懵了，贝勒爷居然会对我这样一个小丫头上心，心里的欢欣更是难以言喻，对嬷嬷交代下来的差事也件件办得出色，只盼有一日能调到贝勒爷身边当值，纵然爷对奴婢无心，但日日能见上爷一面也好。约莫过了几月，那时恰逢打小服侍贝勒爷的莫云被嫡福晋杖毙，书房里暂缺了人手，上头的管事嬷嬷见奴婢手脚利索，人也踏实，便将奴婢从粗活侍女提拔到主子的书房里，顶替了莫云的差使，做些研磨整理的精细活计……”
胤禩的举动，无疑是给这个不谙人事的女孩一线曙光，让她在人生地不熟的王府中有了些希望，拨动了她心底那根弦，女子的心脆弱而敏感，一旦有了所谓的归宿感，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调到贝勒爷身边儿后，主子对奴婢和玲蓉都很好，脱了苦海，奴婢内心感激不已，决意一辈子效忠主子，绝不敢存半分私心，每每在贝勒爷面前，奴婢都谨言慎行，生怕一句不慎引起主子的不满，但主子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告诉奴婢不必太过紧张，那一刻，奴婢的心似乎又有些萌动，比初遇贝勒爷时更甚。”雨涵的笑容渐渐淡了，似有些自嘲的意味，“但是，时间一长，便发觉贝勒爷对底下人一视同仁，皆是宽容体谅，对我并无不同，乃至于对嫡福晋，也只是相敬如宾，礼遇有加，并非京城传闻的那样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像嫡福晋那般的明艳人儿都不称爷的心意，我又怎可能得到爷的真心？原只以为爷只对国家大事上心，对儿女情长这类俗事并不甚在意，那跃动的心思便沉寂了下去，但沉寂并不代表永久平静……”
雨涵的目光灼灼地聚在我身上，竟挟着怨毒：“直到你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平衡。贝勒爷为了你做了这么多，应该的，不应该的，合礼法的，不合礼法的，他都做了，你却时常惹主子伤透心，几番黯然神伤，连身子都不若早先健朗，我从未见过贝勒爷对任何人像对你般劳神费心，事事周全，上下打点，先前主子是多么傲气脱俗的人儿，却生生被你缚住了手脚，我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