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唱的是哪出呀？还是臣弟错过了好戏？”十三爷放浪不羁的仪态，让我霎那间感觉时间又倒回了三十年前，那时的他们意气风发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洒脱和清贵傲气，现如今，权势和钱财束缚了他们的双手双脚，早已不复当年。
“十三弟，你来了，坐。”十三爷进养心殿向来不需要通报，但搁平日里即便是有这样的特旨他也谨守着规矩，今日着实反常，额头上似乎还沁出一层薄汗。
“多谢皇兄赐坐，弟弟却之不恭。”十三爷心情似乎尤其好，双瞳中尽是欣喜。
“廉亲王，你先退下吧。”雍正抬了抬手道。
“对了，臣弟有些渴了，可否在皇兄这儿讨杯水喝呀。”十三爷不待雍正说话便自顾自道，“梦嫣，麻烦你了，哦，别忘了茶水放凉了再端上来，爷我现在热，喝不了烫茶。”
“你啊，还是小孩子脾性。”雍正的语气中饱含着浓浓的宠溺，也不阻止。
出了侧门，我立马寻找胤禩的身影，一偏头便见他转过弯儿，平复了下心绪喊道：“八王爷留步。”
胤禩的步子戛然而止，回身时澹然无波。
“十爷近来有难，提防总兵，旺儿托付于雨涵，万事小心。”我用仅有他能听清的声音嘱咐道。
“嗯。”胤禩简短的单音节几乎让我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回应，但我不能耽搁太久，于是便蹲了蹲身向御茶房去了。
十爷滞留张家口，宣化总兵官许国桂上奏禀告的事情还是避无可避的发生了，我虽知悉历史天命不可改，却也时常慨叹人事人力的绵薄。
冬去春来，再转眼已是隔年的春天，御花园中开出簇簇鲜花，一扫严冬的肃杀之气，连风儿都变得暖意洋洋的，后宫莺莺燕燕的三千佳丽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偕同赏花，可谓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好一幅美女出游图，甚是养眼。
这几月里我与言苏走得倒是极近，她是个没心机的孩子，纯真可人，难怪兰英姑姑喜爱，这样的性格确实不由得令人心生亲近之感。
上回她来禀告时受惊的兔子一般瑟瑟发抖的样子犹在脑海，我深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多半是精明的宫女们推给她的，她那简单纯朴的心思哪里想得到这些，旁人一支使她便来了，要是遇见像李氏那般厉害的角儿，哪里那么容易过关？兰英姑姑虽时不时地在旁提点，却也不是分分秒秒都在她左右，自然是防不胜防。
“梦嫣姑姑，御花园里可美了，你不是喜欢花么，我们去瞧瞧热闹吧。”言苏是个文静的女孩儿，我知晓她本性是不喜欢喧杂热闹的，可看我一冬几乎不怎么出门，把自己锁在这深苑之中，约莫是怕我待得闷了，便主动建议道。
“好。”我放下书卷微微一笑，披上斗篷与她一道出了门。
“完颜清瑶！”身后传来一呼声，我蓦然停下了脚步，在这宫苑深闱之中，没人敢叫这名字，虽然心知肚明的人有许多，但都聪明地选择了揣着明白装糊涂，三缄其口。
我缓缓回过身去，一抹火红的人影烧灼了我的眼，她永远都是那样高傲艳丽，宛若开屏的孔雀，走到哪里都不容他人忽视她的存在。
“奴婢给八福晋请安，福晋吉祥。”我自打住进了瑶园后便极少见她，今日一见，她与二十多年前并无太大的改变，若非说出一点，那就是她的气质沉静了一些，不再像原先一般娇蛮跋扈。
“起来吧。”她抬了抬手，向一旁满脸惊诧的言苏道，“你先退下。”
她担心地望了我一眼，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她便将信将疑地退了下去。
“我性子直，不喜欢绕弯子，你是知道的。”八福晋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先来一套虚伪的寒暄，而是快人快语单刀直入，这是我最欣赏她的一点，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如此，她是难得的没有被世俗污染的高贵牡丹吧。
“记得当年我下嫁于八贝勒，起先我并非没听说过他，但关于他大多是贤名，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温文尔雅什么的，也不多与我们一道玩耍，那时我和九爷十爷走得比较近，一则九爷是我的表哥，毕竟有这层亲缘关系，而十爷是个粗线条的，和九爷玩得开，于是很自然的，我们便组成了一个帮派，一致对外。初次见到胤禩，还是九爷引荐的，那日也似今日般风和日丽，春暖花开，他身着一袭淡蓝的长袍，在亭子里和我们坐了没多久便起身告辞，我当年年少无知，不喜欢他这副清高超然的模样，总觉得他是装出来的假象，于是暗地里时常捉弄他，只不过他一直不知道而已，淡淡地处理，静静地度日，不为外物所羁，那时还真是气得我直跳脚。”一言至此，翊慧噗嗤一笑，“回想当年真傻，真可笑，连自己喜欢上他了都不知道。他虽通晓投桃报李，人情世故，但骨子里却是个冷傲之人，一般人根本无法近身，虽说总是挂着温煦无欺的笑容，但总会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拒人三尺，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皇家威势吧，他明明就在我眼前，却总是那么遥不可及。我记得他不像九爷十爷这些皇子，大多热衷于与宫女厮混，嬉笑怒骂皆现于形，他的衣衫永远是整洁的，几乎寻不到一个褶子，他洁身自好，我总觉得他对男女之事不上心、不看重。但是倘若有宫女遇到困难或是犯了错，他都会施以援手，每每这时我都会赌气赌上好几日，变着法儿为难那些个宫女儿。虽说明知他帮助那些宫女并不是因着中意或是喜欢，但那几日的心情却总是说不出原因的低落，连九爷十爷也会被连累着挨骂……”
我不由得也听得入迷，原来我没有参与的胤禩的前半生是这样的，寒窗苦读凿壁偷光，那么勤奋那么绅士，言德品貌皆是上佳，完美得如同妖孽，想必任意一个女孩子都会被他吸引吧，更何况是同样优秀的翊慧。
错过了他的过往，早前我心里止不住地有些莫名的失落，但是听着翊慧的叙述，我发现心里的那个胤禩越来越完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精神的人。
“但是自从你出现以后，我发现我错了，他不是对男女之事不上心，而是……”翊慧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仰头望了望枝头绽放的桃花，“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么？从前一直以为他不爱任何人，我虽没有骄傲的资本，却也没有挫败的失落，反正大家都一样，我认了，偶尔的胡闹也只是为了引起他的关注而已。但是你闯入了他的生活，他变了，我本坚信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心里，那么，就算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也心甘情愿，但当我发现他喜欢上了你以后，我嫉妒，我抓狂，发了疯似的愤怒，却又止不住地恐慌。我没有得到过他，此刻却极度害怕失去他。”
“所以我扫到了台风尾……”我对她的恐惧感同身受，毕竟我们都是一类人，为了爱情疯狂的人。
“同为女人，我知道这事不能单纯地埋怨你，感情讲究的就是个你情我愿，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再怎么强求也没用。但当时我确实被妒忌冲昏了头，我不能让你住进他的心，不能让这种萌芽的情愫扎根，所以我百般阻绊千般责难，却终究没有成功……”翊慧修长的凤目莹然，却平静，“后来，你被封为和硕格格下嫁他为侧福晋，我本来想鱼死网破，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染指，但他来与我彻夜谈心，他许我终生的荣华富贵嫡妻权柄，甚至许我未来的皇后之位，我动摇了，他清楚我爱他，却也清楚我更爱周身荣华，没有爱我可以生存，但失去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却是半刻也难以存活，更何况，我爱我自己，爱我的家族，爱我的尊严……”
当我们爱的人不爱我们，我们又会怎么做呢？死缠烂打游击战术？微笑退出保全自尊？黯然伤心挟怨报复？没有一个是完全正确的选项，因人而异而已。倘使我是翊慧，保不齐与她做相同的选择，至少，给自己留下了自尊，留下了退路，不会爱得那么辛苦。
翊慧的来与去都像是一阵风，丝丝言语飘散在空气之中：“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终有一****会明白，千万不要辜负他……”
回到梳妆台前抽开妆匣，一点莹亮的润泽静静地躺着，微微思索，取出后戴在无名指上，回忆如潮汐般席卷涨涌，洁白的教堂，肃然的牧师……那一幕幕烙刻在脑海的最深处，即便喝下孟婆汤也不会忘却，历经轮回，我也会找到你。
在现代曾看过一篇文章，说的是戒指为什么要戴在无名指上，我也告诉过胤禩，那是个蝉叫鸣鸣的夏夜，我靠着胤禩的肩膀，在他的怀里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窝着，将手拿远些盯着那晶莹冰清：“你知道为什么要把它戴在无名指上么？”
“这其中敢情还有渊源？”胤禩举起我的手端详一阵，笑问。
“嗯。”我的笑容一圈圈荡开，像是湖面上涟漪片片，“据西方人的说法呢，是因为无名指最靠近心脏，套住了无名指就是套住了心脏的入口，但我还听过另一种说法。”
“跟着我做啊。”我诱哄着胤禩和我一起，曲起两个中指，把他们靠在一起，并将拇指、食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一一相对贴合在一起。在中指不分开的情况下，只有无名指是无法分离的。
“嗯？这是何故？”胤禩明显也被这奇异的现象激起了兴趣，不耻下问道。
“大拇指代表的是你的父母，他们养育了你，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们不可能陪伴你的终身。食指代表了你的兄弟姐妹，他们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同样不可能陪伴你终身。小拇指代表的是你的子女，他们儿时在你的身边，但终究会找到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天空，也是无法伴你一生的。”我一一细数答道，最后竖起了那两根怎么也无法分离的无名指，“而无名指代表的，就是你和你的爱人，只有相爱的人，才相伴一生。”
只有相爱的人，才能相伴一生……
“皇上吉祥。”身后响起了请安的声音，我将戒指摘下放好，理了理袍摆起身接驾。
“免了。”我还未跪雍正便道。
“礼不可废。”我照常般跪下，“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