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实话，这种时候徐涛该干点什么，还真是找不着北。像他这样的挂职干部又分两种，一种是原本在上级部门里任职，到下面只为镀金两年，回去再考虑提拔的事。还一种就是他这样从老高的地方空降下来，彼此都不知底，干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前一种人在挂职期间绝对会无所作为，完全体验生活一样，耗够两年拿个好评语就算万事大吉。而他这样的就要出点实打实的政绩了，否则让上面也会显得不好看。但他想，政绩我已经有了，那我还怕什么呢？
至于他以前有过的做一把手的想法，前提当然是于陈两位要走掉一个，但眼下看谁都不像要走的样子，那就还是稳定在副市长位子上，再扎扎实实干一届吧。这么一想，他倒又踏实起来，觉得问题不大，自己都没野心了，那就更不怕什么了。
试想象一下换届前夕东山市政坛的风景，大伙全都跟蚂蚁似的四处乱拱，只有徐涛像个诗人，安详端坐在自家优雅的窗前，畅想着远方的绿洲。
于书记还真走了。但不是调动，而是离开了人间。
他在晚间由外地赶回东山市的路上，出了车祸。具体说就是，当时刚下过雨，路面上不时有积水。他的司机看到前面一摊亮汪汪的，便随手轻打了一下方向盘，希望不至于因车速太快而使车门上溅到水。但也就因为车速太快，路面又滑，结果车子便陡然痉挛，撞到了路中间的护栏上。小车原地打了无数个转，将十几米长的一段护栏都扭得不成样子。等抢救的车辆赶到时，发现车门因变形而无法打开，只能见到顺门缝流出的血水。后来动用了大型工具才将车体划开道口子，里面的司机竟还活着，但于书记已经完全成了一堆血肉。后来连殡仪馆里的遗体告别环节都取消了，因为实在无法通过整容将他的遗体摆放出来。
举市悲恸。毕竟于书记在很多人心目中还算个好官，正如他留给伟东的印象一样。
郑副书记主持了他的追悼会，陈市长致悼词，自始至终都流着眼泪。
不久后，陈市长被任命为东山市委书记，同时兼任市长。
关于于书记的死因，很快又传出消息，说他是去了一位副省长的老家，为副省长老父亲的忌日扫墓去了，当然会顺便与副省长见一面，然后又谈话到深夜。由于次日清早东山还有会，便急着往回赶，结果竟出了事。
这几天突如其来的情势变幻，令徐涛与伟东皆百感交集。敢情像于书记这种形象较为端正的干部，在升迁面前仍不能免俗，也要寻找着任何一点看似若有若无的机会，而不甘落于人后。唉，官场啊官场。
不过在他们心里，却也顺便泛起了一丝亮光：于书记这么一走，陈市长顺理成章地顶上，明摆着市长的位子不就空缺了？那么，这次换届，会不会……？
徐涛深感缺少思想准备。唉，毕竟自己还年轻嘛，尽管具备较为超前的改革意识，但在老领导、老同志们的身上，仍有很多值得自己学习的东西。于是在随后一段时间里，他见人便格外谦和。
终于，市级两会开幕在即，换届后的政府要员等候选人名单也正式出炉。
但徐涛的眼珠子差点摔到了地上。因为，名单中，竟连副市长的阵容里都没有他。市长则是原来的郑副书记。
他拨陈书记电话，不开。拨省领导的电话，听电话那端平静地对他说：“徐涛同志，要正确对待嘛。这次你们东山市也确实特殊了一点，要考虑的人选太多。好在你的组织关系在上边，而且我们相信，你这两年来工作中的贡献还是主要的，经过这次锻炼以后，相信你将来一定会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取得更大的进步。就这样吧，好不好？”
真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好一个风云一时的徐涛，就这么被一记化骨绵掌给打发了。
伟东于目瞪口呆之余，也只能接受这一现实，并很快从宋强那里听到了关于此事的最合理解释。其实说起来，宋强的为人始终不坏，前一阵之所以跟他们走得疏远了点，不过属于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但作为朋友，能帮的忙，该讲的话，他依然能做到位。这就是境界。
宋强说：“东山市上下对徐市长一直有些反映，比如平日不太注意小节，在正式场合讲过不太雅的笑话，还有在招商引资过程中有些不太清楚的费用去向，等等。其实咱们在这里说老句老实话，本质问题还是他太拿自己当主角了，好像那些大项目落成之类的全是他的功劳，都没书记市长什么事了。你应该先把功劳归于领导，领导才会把你当自己人，否则你首先把自己当成了人家圈外的人，那就没资格去跟哪怕一个笨蛋来竞争。何况于书记又突然出事，班子里最后一个能给他讲话的人也不在了，后果就更可想而知。总之他这个人的确有激情、有思路、有能力，当个突击队长是把好手，但却不适合搞政治，不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先变成手握实权的副市长，进一步再成为常务副市长，近三五年内考虑正职都嫌太早。另外据我听说，陈书记他们最初也没想把他彻底拿下去，后来到北京打听了一圈之后，发现他在上面也没什么太硬的后台，这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伟东信服。
难怪宋强在这段时间刻意躲着徐涛，人家原来也是没办法，东山上下的明白人早都看出了徐涛没前途，不能把筹码押在他身上，所以才暗中都跟他划清了界限。
如今的确很好，徐涛抓的主要项目都已基本到位，正好可以让那些换届后的官员们去剪彩了。那时的总结发言一定是，在东山市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下，招商引资工作终于结出了丰硕成果。
东山两会后不久的一个周末，伟东约我外出爬山。这我倒挺赞同，难得他有这么休闲的心情。
我们约好在东山与南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会合。我连包都没拎，买张报纸就上了火车，一路独坐装酷。
坐我对面的是一对农村夫妇，抱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看着令人无限怜爱。他们是典型的在外打工家庭，已在城市的郊区小厂里基本安下了家。一种多么质朴单纯的幸福。那个年轻的父亲，长一双天生带笑的眼睛，鼻梁隆起如鹰，应该是个乡村小能人。那位小母亲则可算是个第二眼美人，乍看朴实无华，再看则极有温郁柔美之态，至少也独具一种城市女人所不可能拥有的天然韵味。我当然不是故意盯着她看，但那么长时间面对面的坐下来，再怎么不注意也不可能的。而后来隐约间，心中竟有些疑似凄然的感觉。
小站到了，在远离当地县城的荒郊野外。这条铁路新修不久，原本就不该往这儿拐，经此地相邻的几处市政府反复博弈，便形成了眼下这种奇怪结果。沿途的许多车站，甚至以地级城市命名的，都离城很远，每天只有两班客车通过，冷清得很。但有关地方要员们却都得到了足够的心理平衡。
站外一片灰白色雾气。我扫一眼出站口的人墙，没人理我，便扒拉开拉客的人群，径自往外走。到了广场上再一抬头，便见一辆车后，伟东正夹着烟，在懒懒地笑。
“久等了。”我说。
“刚停下车，你没看多大雾，到这个小破站一路都得问。”他说。
拉开车门，两人双双坐定。我问：“往哪儿爬？”
他一指东南方向：“莲谷峰。”
我点头，没问题。忽然又看着他问：“你不会是打算去那里的寺庙烧香吧。”
他懒笑：“你真了解我。”
那里有个比较知名的寺庙。看来他的确有点信仰危机。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摸过一卷纸递给我：“这是那天梁峰画的。”
我展开，见是一张绘图用的硬壳纸，上面是一幅钢笔画。线条遒劲挥洒，显得颇有几分功力。画的内容则比较纷乱，有凉亭、枯树、乱山、小桥、茅屋等，相互间似乎都不挨着，分明是一边喝着茶随手乱涂出来的。角上写着这么几句：
枯藤老树干秸
小桥流水死鱼
古道西风瘦驴
夕阳西去
断肠人他姓徐
我苦笑：“这家伙真有点歪才。”
伟东道：“就数你们这些神经病最清醒，瞧我这两年混的，又他妈一场空！”
我劝慰道：“官场没有是非的标准。你得庆幸起码自己没被捆在里面，就算交点学费，也算长了见识。起码你总比徐涛自由吧。”
伟东道：“他也挺自由，据说是回了北京的一个官办公司，从此不打算再当官，一门心思做买卖了。唉，还是比咱站的位置高。”
我明白了他的不平衡，所以才打算问问神灵，看到底命运的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上到山半腰，便有一座小庙横在路边。庙里大佛旁搭张桌，桌后坐一和尚，桌上有纸牌写道：拾元一签，预知前世今生。
这价格还算公道，我俩马上每人来了一签。先让伟东听取讲解。只见那和尚神气活现，眉飞色舞一通，说的无非只是些专业术语，什么时辰八卦、方位运势之类的，冷不防话头陡然一转道：“这位先生，您的命其实不同寻常，如果能再献上一套大富大贵的香火，我可以为你作出更深入的解释。”
伟东二话不说，转身直奔旁边香火房，买那大富大贵去也。
和尚不想闲着，便来招呼我。我明白他是打算以最高的效率，也把我打发到那边去，便先问他：“你这香火都有多少种类？”
和尚道：“那要看先生您的诚意如何了。除了这种大富大贵的1888元，还有前程似锦的888元；最尊贵的是极品人生，4888元。”
我大惊，转身便想去拦住伟东，却见他正笑容满面小跑过来，怀抱一堆五颜六色的香火。
随之便又听那和尚信口雌黄一通，什么到哪个方向可以发财，几月应该注意防小人，等等，倒是废话比刚才多了无数，看来钱没白花。再看伟东，听得真叫一个如痴如醉。正晕乎间，忽听和尚又在转话头，看那意思分明要诱导伟东朝极品人生的方向发展。我赶紧上前拉起伟东，催他快走，前边还有更大的庙呢，咱先保持点命运的神秘感不好吗？伟东倒也听话，身子轻得像没了骨头，软绵绵就随我到了门外。
“你真傻了？”我瞧着他问。
他若无其事地看看我，不语。
后来我便拉着他不走人多的正路，而是专抄小道奔那些更原始地带，起码这种地方没那种黑和尚。
走到中午时，觉得饿了。四外一看，要下山恐怕又得走半天。见前方不远有家农户，房前走动着一个老人。伟东便过去搭讪，跟老人商量说，能不能给他二十块钱，给我们炒几个鸡蛋吃？老人笑道不用那么多，十块就够啊。随后很快便炒好，满满一大盘，外带两个馒头。我俩抄起筷子一通大嚼，感觉实乃从未尝过的美味。伟东不停拍着大腿道：“最绿色的食品，在城里花多少钱都吃不到。”
我说：“你刚才那堆香火钱，够在这里吃半年的了。”
他再次长叹：“一个人的需求其实很少啊，但每个人想得到的却偏偏又太多，也就招来了流氓、骗子和土匪。”
我说：“所以有这么一句禅，说人心的境界，就是从野心出发，经过慧心，最后回到平常心。”
他眯着眼看了看我，转而扭头看天，自语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