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东回了西山，这一趟东西山之间的来回，恰好十年。
他一开始住在家里，但许菲没事就要找他“谈谈”，令他不胜其烦。目前许菲已经回到原来的学校上班，那地方如今已升格成了大专，她还是在图书馆。据说在这停薪留职的几年间，她漏交了一些劳保之类的费用，便给伟东交代了一句，伟东马上跑去请出有关人士撮了一顿，遂告办妥，将所欠部分补齐即可。对此许菲还算满意，不过神情中表露的也无非“这是你应该做的”。后来过没几天，她又对伟东含蓄地交代说：“你看我也算工作这么多年了，你不能再找找学校领导，帮我弄个部门的负责人呗。”
伟东顿时一翻白眼，表示无能为力。许菲随即同样一翻白眼，全当没说，伟东此前办劳保那点功绩也就算一扫而空。
两人间的关系很快又恢复到了“正轨”，而眼下的特点则是，已告别了警察与小偷的时期，而进入了互相视对方为魔鬼的崭新历史阶段。只不过双方的动机不同，一方只想躲开魔鬼，而另一方总想将魔鬼除掉，因为已永远把对方当成了那个偷斧子的人，有生之年再难翻案了。
许菲的谈话主题之一，还是对伟东人品的永恒确认，无非随时随地就能找到关于他不是东西的佐证材料。伟东对此早已麻木，反正随便你说什么都无所谓，他这边该吃吃该睡睡，全当意志训练体操。试想象一下这种画面，其实很好玩的：许菲这边满脸鄙夷，恶言秽语连珠发射，那边的伟东则面容安详，从容料理着自己的事务，好像许菲只是个电影里的那种鬼魂，无论再怎么狰狞咆哮，作为阳间人的他都根本感受不到。
无论何时，只要伟东的手机里隐约有女人的讲话声，许菲便会一把抓过来，放在耳边聆听片刻。直到对方发问，需要伟东回答了，她才将电话递回来，意思是，说吧。这时的伟东则会像是被噎着了似的，扭头一闭眼，啥都没法再说。
主题之二，是儿子的教育问题。同样可以想见，在他们这种终年吵闹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学习成绩很难太好。儿子身边倒是总会簇拥着一帮小兄弟，看上去颇有伟东当年之风。对此伟东也很头疼，他的心情估计有点像古代的开国皇帝，尽管自己是靠江湖倾轧起家的，却不想让后代也这样，而起码该包装上一层文化修养的外衣。于是，他连年不计成本地给儿子请家教，报名参加种种名目的培训班，外加有空就请孩子的各科老师吃饭。如此下来，儿子近年的成绩的确有所改善，但据其班主任讲，在考大学方面还是不敢说有十足把握。这当然也会成为许菲谴责伟东的又一素材，并加以充分引申，内容大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孩子常年就跟没爹一样，那还能学出什么好？儿子的事都不用心管，也不知成天都关心谁去了；当年我怎么就瞎了眼，没看出你就是个街上的小混混呢！等等。
主题之三，则是不时将旧话重提，当然还是离婚的事。许菲看来真是下定了决心，如今都报出了一个地板价：一百万。也甭废话，就这么着吧，咱痛痛快快的，各走各的道，怎么样？
但问题是，伟东对此依然不为所动，继续面带安详神色，该干啥干啥。许菲逼得急了，他便两手一摊道：“你看我身上哪还有值钱的东西，就拿去卖了吧。”
许菲不免更要火冒三丈。怎么着？我这边一再落价，你那儿倒还稳坐钓鱼船了。是不是好久没给你点厉害瞧瞧，让你都不拿自己当耗子了？
于是三天两头也要为此而动点战火。
后来伟东便在外面租了个地方住。惹不起躲得起，俺不到你跟前给你添堵，总行了吧？市场从来都是买涨不卖跌，你想套现出局，我还不埋单呢，就给你来个有价无市，让你自己跟自己在那玩吧。
对此我说，他这思路有点像中国近代的一位伟人，那人说的是：封锁吧，围困吧，封锁个十年八年，我们什么都有了。他听了大笑。
许菲分明也没什么好办法。两人便进入了新一轮的均衡对峙时期。
我现在见伟东比以前多了些机会，每次或顺路或节假日回老家，都可以住在他那里。
他的新住处是一套二居室的房，一间归他住，另一间就用来接待狐朋狗友，跟个大车店似的，常有人喝多了或跟他聊得晚了，就在另一间屋的床上一倒。
伟东床头有一台大黄盒子状的电话，就是在街头小店被用做公用电话的那种，不知他通过什么关系，也给自己弄了一部。平时用来打他那些遍及国内的长途电话，每分钟三毛钱，远比当时的普通电话便宜。
他这期间的典型生活画面是：上午睡个大懒觉起来，胡乱对付点早饭，然后点支烟，泡杯茶，最后叹一声：“办办公。”接着便翻开通讯录，开始用那大黄盒子朝国内各地拨起了电话。
接下来则是一个更经典的镜头：只要电话一接通，他马上就会端正坐姿，目视前方，面带亲切感人的笑意，目光中充满令人信赖的神采，仿佛对方就在眼前一样。我相信，对方此时一定也就能从他的语气里，充分受到他的情绪感染。
在我多年间的记忆中，类似镜头出现过无数次。无论伟东再怎么情绪低落，一旦接到个电话，当然是他认为重要的那种，他总会在瞬间就进入角色，如同一名敬业的演员，在聚光灯打过来，将他罩在了镜头前的那一时刻，本能的就会亮出自己最为光彩照人的扮相。
至于在外面会见领导、客户或朋友的场合，他这种瞬间启动的绝活就应用得更加娴熟，每每都令我由衷赞叹。我想，这绝不是随便谁都能来的招式，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就是一个职业素养上乘的商人，随时都可以抖擞精神，走上属于自己的舞台。
伟东如今什么零碎项目都做，既为保险公司联系过团队订单，投标过电梯安装，也涉足过酒店装修、办公自动化采购，以及钢结构之类工程的全程管理。
但据说油水都不大。他曾对我抱怨说：“现在这些招标单位，太不讲规矩。你去投标，他就从所有报价中找出个最低的，然后找你谈，说别人都这么低了，你不往下落落？等你把价落下来了，他又会再拿你的价找别人谈。总之就是转着圈来回压价，那你说这活还怎么干！”
我说：“这也许说明，如今的甲方开始变得成熟了。”
他只是摇头。
此外他还新添了一桩烦恼。只听他无比愁苦地说道：“最近吧，出现个问题，就是他妈的——早泄。”
我挺不解：“你还真是跟正常人不一样。按说咱们这岁数的人，通常应该是阳痿的情况更多一些。”
他道：“我见谁都没压力，哪会有什么阳痿！但自打回西山这段时间，也是怪了，不管跟小姐还是良家妇女，全他妈开始就成了结束。这么一来，找小姐就觉着太亏，找情人更成了得罪人。前不久就有一个，发展了一段时间，火候差不多了，但就带回来一次，回头就死活不跟我玩了。”
我笑道：“你也有今天呀。”
他痛苦地说：“结果我现在成了朋友眼里的正经人，即便到那种洗浴之类场所，也不找小姐了，让别人都挺佩服。”
我大笑道：“还都以为你改邪归正了呢。哎，没找大夫看看吗？”
他说：“看了，大夫说，关键是要有稳定的性伙伴。”
我点头道：“言之有理呀，你还真得改邪归正，相对固定一个，也少给社会添乱。不过，你以前跟丹丹不就挺稳定的吗？”
他说：“自从回西山这段时间，就没怎么见她。一是我懒点，心情上也不愿去东山，再就是她也很少回来。”
我说：“那还得抓紧续上。或者是不是可以从你心理上做出这样一种解释：当年西山是你起家的地方，总觉着回到这里，就该出手无敌，势如破竹，结果不管干起什么事来，心情都不免浮躁，光想着一蹴而就……”
他深表同意：“结果却发现什么事都不好干了。”
我在西山尽管总跟伟东泡在一起，但家还是要回的。自然，也就少不了继续遭到老妈的逼迫追杀。
说起来，老妈其实挺不容易，因为她最近正从事着极为高难度的日常表演，简直就是英勇悲壮。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首先，罗仑的小妻子最终还是生了个女孩。老妈尽管满心失望，却还是要扮出一副慈善婆母的样子，悄悄前去探视一番。之所以是悄悄前去，就是要在表面上瞒着大嫂，起码是不在言谈中让大嫂知道此事。但要说成天行使着户主职权的大嫂会不知这事，那也是自欺欺人。然而人不就是活张脸面吗？所以即便是做戏，也要将以假乱真进行到底，这显然就成了大家的共识。此事堪称老妈的第一难。
再从我那小嫂子的角度来看，应该也少不了一肚子委屈。凭什么我嫁到你们家来，国家法律都承认了，偏偏你们全家却没一个敢公开承认？欺负人不是这么欺负法吧！生女孩怎么了？女孩就不是人吗？我真要不打算这么忍下去了，把你们家这点事彻底抖搂出来，到时候咱们看谁日子不好过！小媳妇的这番心思，恐怕家里谁都清楚，老妈当然也不例外。那么，见了小媳妇该如何表白自己的为难处境，则堪称老妈的第二难。
其实话又说回来了，我曾替老妈设想，假如我那小嫂子生出的真要是个男孩，老妈又该如何处理呢？那种既喜悦又要压着的劲儿岂不更难拿？那时候该不该给小嫂子正式名分？如此说来，眼下老妈倒还得算是躲过了一难。
还有，方才也说了，大嫂肯定同样很清楚这场闹剧的最新成果。所以，大家尽管刻意瞒着她，仍在表面上给足她面子，但她在心情上，却也不会永远就甘心这么忍声吞气。泥人还有个土性子呢，大嫂一定会想，我一个明媒正娶的大儿媳妇，这几年下来，让离婚就离婚，让演戏就演戏，真拿我当木偶啊？结果，据大姐罗昆私下给我透露的消息，大嫂最近也加快了向罗仑讨还公道的步伐。她的理由是：当初说要另找个老婆来生男孩，让我顾全大局，忍辱负重，行，我都顾了，忍了。但现在结果呢？生的不还是个女孩吗？我该忍到头了吧？也该让别人忍忍了吧？所以，我要复婚！你那边赶紧也给我离了，再跟我重新结一回！
凭良心说，大嫂这想法岂止合情合理，简直都感天动地。而这种意图应该很容易就能传达到老妈这里，对此老妈又该给大嫂一个什么说法呢？结果，每当见了大嫂，面上尽管还和和气气，心头却分明如吃下个刺猬，这堪称老妈的第三难。
如此说来说去，从老妈到罗仑，再到大嫂和小嫂，似乎是一个比一个的不容易，而且还全都无可排遣，绝不存在帕累托最优的处理方案。但眼下，这种难堪态势却分明有点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的意思。我每次到家，碰到老妈那锐利如剑的不满目光时，便能感受到一库洪水正积蓄在高高的山顶，正等着向我倾斜下来。没错，老妈一定想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这小子绝对有很大责任。事情明摆着，全家最有能力解决她心头之患却又最无所作为的人，非我莫属！这些年来，我可说始终都在置身事外，能离婚而不急着离，如今终于离了又不急着找，这不是蔑视老妈的尊严又是什么！说得客气一点，也是不孝。
因此便可想见，我每到老妈面前时，会是何等的毛骨悚然，不敢抬头看她。在这种独特氛围里，连我都觉着自己有点远说对不起列祖列宗，近说对不起老爹老妈。有时老妈实在忍无可忍了，还会向我提议道：“看你这么慢吞吞的能把人急死，难道在南山找个老婆就那么难？要不就干脆在西山给你托人介绍一个，现在交通也方便，先两地跑着也行。”
我顿时恨不能当场晕倒，只能连连求她说：“你别再催我了好不好？我一直在找着呢。”
她仍喋喋不休，叮嘱我要找得找那种能过日子的，可别再弄个中看不中用。
结果，我在回西山的寥寥几天里，便只能尽量不在家待，而泡在伟东的住处闹中取静。
伟东如今的时间倒是宽裕了，成天除了打打电话，偶尔跟人谈谈事，就是喝酒，然后召集一帮人打牌。我有时做个看客，却也看出了一些名堂，甚至总结出若干理论。
理论要点为，看一个人打牌的技能，便基本能推断出他的社会活动能力，这在伟东身上有着充分体现。据他自己说，跟随便什么人只要打上一会儿，他就差不多能搞清楚每个人的出牌风格，甚至手里会有什么牌。对此我绝对自愧弗如，我打牌就只会牌好便三把两把走掉，白白浪费资源；牌不好则坐以待毙，或冒险瞎冲，然后遭到对手严惩，随后更没实力实现突围。
对此可能会有人说，有些女人也不太会打牌，但不是也在社会上挺能走动得开吗？其实事情是这样，一个女人能否在社会上走动开的原因很多，何况仅仅是人缘好、到处受点欢迎，并不能说明更多问题。而这种牌都打不好的女人，很少会有能力来驾驭别人，或轻易便可看清楚合作者的微妙动机，尤其致命的一点，她们最难做到的就是，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