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我又把电话打给伟东：“你这个商人，是不是以为世上所有男女间的关系，都可以相互利用呢？”
“没错啊。”他口气很无辜。
“你不知道，迟月当年给我造成了多大的心灵创伤吗？”我痛心疾首。
“知道啊，可什么伤二十年还养不好？没听说过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吗？还文化人呢！”他颇为不屑。
“但你这无疑是让我去撕开心中的伤疤呀。你不觉着，这是对我的又一次严重伤害吗？”我再次控诉他。
“行了吧你！我还没让你感谢我呢，正好利用我提供的这次机会，你也顺便可以见她一面，说不定喝点小酒聊会小天之后，差不多就能把她给弄到床上去了。”他也继续自己那套畅想。
“哎呀，作孽呀作孽！”
“你少废话，快说她电话，我这边笔都准备好了。”
我只好一边嘟囔着：“凭什么你就肯定我找到她了，我不愿意给你提供这种服务不行吗？”一边还是把迟月的电话念给了他。
话筒里传来一阵奸笑：“再具体说说，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哼一声道：“我是问了一圈西山的同学，才最后找到的她。这些年她一直在北山的一个研究所里工作，有点与世隔绝，据说最近跟老公关系也不太好。但我一打通她电话，听她情绪还可以，现在反正也都是成年人，什么往事也就没必要提了。我说到你，她当然还有印象，嗨，具体的历史背景自然尽在不言中。我大致问她有关建设矿粉加工厂的事，她说她眼下的工作跟企业投资无关，但她有同学就是干这个的。我就说那妥了，具体细节我也说不清，等会儿让李伟东同志跟你联系吧。就这些。”
他听得很满意：“不错不错，早晚你会在这事上感谢我。那我先跟她联系，一会再跟你商量下步计划。”
我不耐烦道：“你的计划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奸笑两声，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又打了过来，话里可谓一片春风：“向你简要汇报。首先，她的专业正好就是研究这个的，那么我这两天就有必要去见她一面，一为当面致谢；二为就一些具体概念向她请教，等于让她给我普及下行业常识，回头好跟那些江湖骗子们侃哪。其次呢，我要向你隆重建议，过两天你就跟我一块去北山，难得的重逢机会呀！到时候我简单请教几个小问题摆完样子之后，剩下时间你们就叙叙旧情，追追往事，酒不醉人人自醉……”
“够了。”我长叹，“你费这劲干吗，先谈你的生意去吧。”
他无奈，只好先忙他的。
几天后，他又向我汇报说，到北山见到迟月了，看上去样子倒没太变，甚至比当年的干巴样子还更多了点成熟。伟东带她进了一家高档饭馆，特意点了几道很贵重的菜，但估计她并不清楚这道菜的贵重程度。
我听得直笑。
回头伟东也跟迟月的同学建立了联系，据她同学的测算，建一个伟东预计那种规模的厂，大约需要两千来万。但让伟东不明白的是，西山那帮忽悠他的所谓专家，却说需要六千多万才行，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我说：“这就可见迟月的同学这边不含水分嘛。”
他却只是纳闷道：“西山这帮小子，也不能这么坑我吧？那我得再找人好好研究研究。”
最后却还不忘催我说：“赶紧找个机会去北山，也把迟月请出来一坐。找回失去的青春，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我唯有苦笑。
回头不免问自己：跟她，还有所谓旧情吗？
对我们这些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来说，所谓男女间的情感，已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应该既不是纯粹的心心相印，也不是太具功利目的的终身归属，而只是一种特定环境下的精神需要吧。
当你青春年少，吱吱成长着不知自己未来如何时，需要的便只是些轻飘飘的浪漫。而当你已在步步走向衰老，终日对现实不知所措或灰心丧气，还美其名曰自己正成熟时，便需要有些带着重量的东西了。这些东西，你可以称其为物质，也可以称其为现实。
其实老谈论爱不爱情的，本身就显得特别矫情。这有点像我们的身体，当你老想到哪个部位的好歹及感受时，那就一定是该部位有了问题，该去看大夫了。只有你从来意识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健康和正常的。
我再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对迟月似乎已基本到了忘却的程度。如今再被伟东找借口挖掘出来，也只是简单想了想，确认为真的可以把她忘掉了。
伟东那边，关于矿粉加工的事，慢慢却又没了动静。后来我问他：“怎么还没论证明白吗？”
他说：“论证得倒是挺明白，但却不敢动手了。”
我问：“是市场需求发生变化了？”
他说：“需求还是一天比一天旺，但问题是，同类公司也是一拥齐上，大厂的投资力度让咱望尘莫及，小厂更是多如牛毛，又成了一场混战。我最不喜欢跟无数杂牌军搅和，何况手头要忙的事太多，就更犯不上去凑这热闹。”
我道：“知难而退，这不像你的风格呀。”
他说：“现在做生意不比从前了。当初咱干的都是绝活，就咱有路子，其他人谁都干不了。可现在这遍地的民营小公司都跟蝗虫一样，有点像样的机会，他们转眼就能给你砸到无利可图。唉，愁死了！”
我低头想想也是，转而又问他：“那你现在又忙什么呢？”
他说：“这两天正有几个小子拉我一块搞个批发市场。”
我问：“西山不是已经有很多批发市场了吗？”
他说：“正因为批发市场多，在周边地区影响很大，所以才有人也想干这个。但政府为了规范发展，又不允许新上过多的批发市场，以防把现有规模做滥。”
我明白了：“所以这帮人才拉着你干，只有你能把政府不允许的事情做成。”
他哼哼两声，等于承认。
我笑道：“刚才你不还说，人多的地方你就不愿去搅和吗？怎么又到这批发行里捣乱来了？”
他说：“搞批发跟建厂不一样，搭起个棚子就能往外出租挣钱。对了，你有空也回来一趟吧，一是关于这批发市场的一些合同文本，二是我还想开个酒店，你都帮我参谋一下。”
我惊奇：“还玩上酒店了？多大规模？不会是吃住洗浴保健按摩一条龙那种吧？”
他大笑：“那是下一步的计划，现在只是个二层楼的饭馆。”
我也笑道：“那叫酒店儿。不过你是不是以为，到处把山珍海味吃得多了，自己也就有能力开一个？你有那精力来打理吗？”
他说：“嗨，一两句我也说不清楚，等你来了再说吧。”
连饭馆都开，真让我新鲜。不由想替他展望，明天是不是也会尝试着搞个美发厅、夜总会、宾馆、超市之类的？
几天后，我回到了西山。伟东电话里说，让一个老秦到火车站接我。但我出站后一看，眼前却是一辆似出租非出租的车，车上的热情司机自然就是老秦。
上车后，老秦对我介绍说，自己这是辆黑车，平时偷摸地拉点活，让查车的逮着一回，一个月就算白干。伟东就是一次打他车认识的，聊了几句，便建立起了非正式合作关系。平时伟东并不包他的车，他还是照常拉黑活，但伟东有事一叫，他就及时赶到，说跑外地就跑外地，说拉小姐就拉小姐，最后一月一算账。反正都是敞亮人，谁都不会亏了谁。
我又明白了。伟东如今改成了这种用车模式，倒也实事求是。
很快到了一个饭馆门前，老秦停下车，伟东从饭馆里走出来，顾不上招呼我，却先冲老秦道：“进来一块吃吧？”
老秦道：“算了，我又不能喝酒，还是去等两个活吧。你们玩。”说着摆手而去。
伟东这才示意我看这酒店，到处挥着手比画道：“这破门头马上就拆掉换新的，店里的好些东西还都能用，瞧这地角也可以吧？转让费也便宜，就算炸油条都没有赔钱的道理。”
那我就纳闷了，“这么好的地方，别人怎么会轻易就转让呢？”
他说：“是那小子不知惹了什么人，一帮痞子老是来这店里捣乱，没办法，开不下去了。”
我再次表示明白。到他面前我简直就成了个随时都会大彻大悟的人。不过还是得挠他一句：“估计那些痞子就是你的手下。”
他一啧嘴：“谁的手下不重要，但在西山估计不会有来跟我捣乱的人。哎，别废话了，你赶紧给我想个店名，明天我就去做个新门头。”
随后把我推到店里。看里面的环境果然还算整洁，几个服务员正站立成一小排做迎宾状，但大厅里并无散客，看来已不再对外营业。只有一张最大的桌旁围了一圈人，大概都是伟东的小兄弟，见我与伟东进来，立即全体起立，等待迎接仪式的开始。
我忽然在这些人里看到个熟人，忙过去先跟他握手：“这不是孙老板吗？你怎么也过来了？”
伟东便在旁自豪宣布：“老孙同志，为支持我们的酒店事业，已经关闭了他在东山的西北全羊，不远数百里来到西山。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我又恍然大悟，今天我真是悟出了一溜跟头。原来伟东是做好了这个老孙头的工作，让他放弃东山那边惨淡经营的小店，来给自己管理这边的新店。这听起来倒也是个办法，不过……
没等我细想，伟东又开始向我介绍其他人。这经理那老板的，我连姓都记不住一个。但有个姓董的让我记住了，因为伟东介绍他说：“董大矛同志，西山即将崛起的最新服装批发市场筹委会主任。”
那哥们儿马上点头哈腰，连声道：“全靠三哥指点，我就是个跑腿的。”
看来就是他拉伟东去搞的那批发市场。顺便他还让我想起了伟东的另一个代号“三哥”，以前在东山时，这么叫的人并不多；如今回到西山，就跟游子回了村一样，加上伟东又没了正式公司及头衔，今后这称呼怕是要响彻西山上空。
一席人落座，随后上菜，斟酒。伟东坐在主陪位置，环视诸位，看上去格外知足。很显然，他就需要这种被人环拥着的氛围，估计动念头开酒店，在一定程度上便是向往一种日夜不休的陶醉。
随着酒宴的进行，越发证实我的判断，今天这桌人就没一个是跟开酒店有关系的，无非只是些素日关系不错的朋友，伟东这是在向他们宣布，我的酒店就要开张了，大家先来尝尝大厨的手艺，再提提经营方面的意见。结果自然人人都拣好听的说，“三哥”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由于我是远道来的，难免成为被敬酒的主要对象。好在这几年酒风略显文明了点，不再像早年那样往死里灌了。但饶是如此，我还是很快就喝得五迷三道，估计又要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后来敬酒暂告一段落，伟东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今天为什么请大家来呢？主要还是聆听专程返乡的罗教授，来为我们的酒店进行文化包装。下面我们就请罗教授发表他的高见。”
掌声一片。
我晕乎乎地看着伟东，发现他竟如此会害人。我是到了门口才听他说要给酒店起名之类的事，怎么这就得发表高见了？只好现想现说：“那我就胡说八道几句，反正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对不对？（自然一致认同。）刚才呀，我是到了门口才知道有起名这事，然后就是一杯一杯地给我往死里灌，所以，要说我这一会就把名都给想好了？有人信吗？实话说，本来我都不信。（一片哄笑，看来也很认同，但嘴上还要吹捧着我，齐道没问题，对大教授来说，这才多点事。）但结果，我发现不对，我还真想好了，各位听听感觉怎么样啊，这酒店我看就叫——”
全都张着嘴侧耳等待，连站旁边的服务员也伸长了脖子。
“‘李家——炒鸡店’！你们觉着怎么样？”
我说完摆出一副等待赞扬的姿态。这帮家伙还真都装得若有所思，皱眉直琢磨，估计是拼命要给我维护点面子。
只有伟东气得一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要起这么个破名还用请你？好好说，把真货掏出来。”又冲别人一瞪眼，“你们也别装模作样的了，这种谁家谁家的炒鸡店还不满街都是？”
那些人随即恢复了嬉皮笑脸，但还是说：“街上的名是街上，这不是罗教授说出来的嘛，俺得好好想想这里面的深刻内涵哪。”
我无奈道：“江湖险恶呀，伟东你太坏了，这不是把我放火上烤吗？往后再有事我可不回来了。唉，要不就叫‘老李酒家’？”
这次众人敢于放声大笑了。只有伟东在冲我瞪眼，看来他的面子今天要被我毁坏殆尽。
我只好再叹一声：“好好好，不沾‘李’字了，那就叫‘西山老家’吧。”
众人顿时轻轻皱眉，抬头，半张口，不知该赞还是该贬。
再看伟东，原本绷着的面皮开始慢慢松开，绽出笑意，甚至有些陶醉。嘴里轻轻念道：“西、山、老、家……美食城！”
“美食村。”我纠正他，“‘村’更质朴。”
“太好了。”伟东击掌通过。
桌上顿时响起一片赞叹：“教授就是教授啊！”“可不是嘛！”“你看多简单的名，咱就是想不出来！”……
一片酒杯纷纷伸过来。我索性道：“再奉送贵酒店一句广告语——吃遍天下，难忘老家！”
“哇——”举座鬼哭狼嚎。
晚上，我跟伟东并排躺在一张大床上。这画面用现代人的眼光看着会有点别扭。
本来我都是睡他隔壁那间，但那里如今住上了老孙头夫妇。
